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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戒既开,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从应虚山开始,一路星夜兼程追到京城,陆离光刀不入鞘,血声如风。
十几天的时间里,他自下而上连杀六名官员,从安排运送婴儿的知县,装聋作哑的按察使,为皇帝献上仙丹的理刑百户,最後一个是礼部尚书邵元节。
当熹微的晨光刺破京城的薄雾时,正阳门的城门楼上,高高悬挂着一颗须发皆白丶双目圆睁的人头,正是那位应虚派的老太爷和活祖宗。
叙述已经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字句中却依然能嗅到多年之前扑面而来的血气。
幽微的烛光已经快要燃到尽头,在他脸上投下越来越狭长而冷峻的阴影。
夏堇沉默片刻,几乎用尽了力气才遏制住身体轻微的颤抖。轻声道:“你说过,当年你想要闯进紫禁城……”
“我是想进去,但是没成功,”陆离光平静道,“一路上的消息传出去,皇上已经吓破了胆。禁军把紫禁城围得水泄不通,一道城门上就架了几百支三眼火铳,我就是长着翅膀也飞不进去。当时京城里到处都是在追我的兵马司,最该死的人是肯定杀不成了,我只能暂时作罢,以待来日,更何况,那时候——”
追到邵元节府中之时,陆离光发现,女婴小七,竟然还留了一命。
这个从生下来就颠沛流离丶没过过几天安稳日子的小婴儿,似乎终于被命运眷顾了一次。因为应虚山陡然出现的变故,邵元节还没来得及开坛作法丶剖心取血,于是她还没有死。
陆离光抢走了女婴,可是带着这麽小的孩子,他也没办法继续在京城潜伏下去,只好决定先赶回宁安镇,把她送还给家人。
“因为我的关系,文瑛她们恐会受到连累,今後也不可能再在宁安镇待下去了。阿琮已经没了,不过她们好歹还有双胞胎。我们就此作别,她们说会向西去,过了河西去甘肃,找个僻远的地方落脚,总归还能活下去。”
隆冬时节,料峭寒风卷起地上薄薄的积雪和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此去向西,一路上还不知会漂泊多久,未来还将有无数的艰难。一只寒鸦站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聒噪,陆离光沉默许久,反倒是文瑛怀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孩,向他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你今年本来应该要行冠礼了吧,陆少侠。”
陆离光道:“什麽狗屁少侠,说点没那麽恶心的吧。”
“男子到了二十岁,该由师长取字。如今你已叛出师门,我虽才学有限,也非你师长,但到底虚长你几岁,你若不嫌弃,不如由我来为你取一个字吧。”
文瑛将女婴交给他抱着,握着树枝,在地上一笔一画写下一字,极稳极深,然後擡头道:“琰,这个字怎麽样?”
陆离光想了想,诚实道:“感觉没什麽特别的。”
女婴对大人们的谈话毫无兴趣,专心致志地抓住了他的一根手指,在上面印下了一圈湿漉漉丶暖烘烘的口水印。陆离光哎呀一声,正想将她甩开,这时文瑛突然紧紧抱了他一下,而後含泪道:“再见了。”
眼角牵扯着一点刺痛的酸涩,夏堇尽量若无其事地控制着语气,轻声道:“原来你真的叫陆琰啊。”
她还以为那是他随口编出来的假名。
陆教主不以为然道:“那当然,你以为我像你似的满嘴没有几句真话吗?”
那时他还在想,安顿好了女婴,他就回到京城去寻找时机,总有一日,能把那颗天下最尊贵的脑袋砍下来。
然而,与天下人为敌的举步维艰,是当时的他无法想象的。
庙堂空前地震怒了,争斗了这麽多年的武林,也第一次同仇敌忾起来,要清理他这个犯上作乱丶血债累累的魔头。
武功再怎样出衆,陆离光毕竟也只是肉体凡胎的人类,就算他能对付得了追兵,却没法在重重围追堵截之中进入京城,只能一路再往南去。从站到整个武林的对立面开始,他的生命就已经走入倒计时了。
把真相公之于衆?
其实魏元礼有一句话没有说错,在大明,皇上就是最高的天,最大的理,他的意志就是最高的正义。即使说出真相又如何?有谁会站在他这边?有谁会听他说话?
手握利刃的人,用冷铁来作出审判的时候,也注定了将会因此而死。
流亡持续了一年左右,他陆陆续续杀过多少追兵,自己也未必记得清楚。最後,还是双璧中的另一位亲自出马,带着六名高手,惊天动地大战一场,最终将他一剑穿心。
“杀掉魏元礼以後,我第一时间就将所有真相告诉了李溦,”陆离光嘴角扯出了一个讥诮的笑容,”然後我才明白,他也只是这群人中毫不特别的一个而已,是我本来对他怀了不切实际的期待。”
出身世家大族的李溦,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迈出这一步,他理所当然地选择了维护现有的秩序,即使这意味着与好友彻底决裂。
“最後只挑他一条手筋,真算是太便宜了。”陆离光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个完全无关的路人,“不过反正他现在也死了。”
漫长的叙述到此为止,屋子里陷入了久久的安静。床头的琉璃灯终于燃到了尽头,火苗猛地向上蹿了一下,然後倏地熄灭。
黑暗瞬间吞噬了房间,只馀下窗外透进来的丶微弱的清冷月光,勾勒出两人的轮廓。
“你有想过去找文瑛她们吗?”夏堇用很轻的声音道,“这些年过去,那对双胞胎,也已经长大了吧。”
“哎,我怎麽知道她们後来到底去了哪里啊?”陆离光笑了一声,又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而且仔细想想,她们如今要是还活着,好不容易才过上安稳日子,也未必愿意再跟我这种通缉犯扯上什麽关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