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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第1页）

阳光

那扇半拉着的卷帘门，如今成了于铭每天下班後必定推开的地方。

他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带着阳光灿烂却猝不及防的冲击，而是小心翼翼地融入这片被悲伤和药味浸透的空气。

每次推开门，出现在宁蓁父母和宁蓁面前的于铭，脸上总是挂着和以前一样明朗丶甚至带着点傻气的笑容。

那笑容仿佛从未消失过，仿佛那天在里屋门口石化崩溃的人不是他。

“叔叔，阿姨！”他声音洪亮地打招呼，带着刻意营造的轻松，“今天铺子生意还行不？”他熟稔地把沾满油污的工具包往墙角一放，仿佛那是他自己的家。

然後，他会变魔术似的，从鼓鼓囊囊的工装口袋里掏出点东西。

有时是一小把路边摘的丶叫不出名字的野花，花瓣蔫蔫的，边缘有些发黄卷曲，被他用细铁丝笨拙地捆着。

有时是镇上小卖部买的最便宜的丶包装简陋的水果硬糖，或者一小袋印着俗艳图案的膨化零食——那是他记忆中，宁蓁高中时偶尔会买的牌子。

“喏，班长！路上瞅见的花，开得挺艳！”他把蔫头耷脑的野花插在窗台一个废弃的玻璃瓶里，里面只有一点点浑浊的水。

“尝尝这个，新口味！齁甜齁甜的，肯定合你口味！”他把零食放在宁蓁床边的小凳子上，尽管他知道宁蓁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

宁蓁大部分时间都虚弱地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只露出那张瘦得脱相的脸和深陷的眼睛。

她看着于铭忙活，看着他努力绽放的笑容，看着他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耳根，看着他眼底深处那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的红血丝和浓重的疲惫。

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揉碎了，又泡在温热的酸水里，又疼又涩。

于铭会拖过一张小板凳，坐在宁蓁床边，离得不远不近。

他开始讲他这一天的事情，声音拔得比平时高，语速也更快，带着一种刻意的丶夸张的活力。

“班长！你是不知道！今天厂里来了辆老掉牙的桑塔纳，那动静，跟拖拉机似的！一检查，好家夥，排气管都快锈穿了！师傅非说还能焊，结果焊枪一上去，‘噗’！直接烧了个大窟窿！烟冒得跟着火似的！把老王脸都熏黑了！哈哈哈！”他一边讲一边比划着，动作幅度很大，试图逗乐宁蓁。

“还有东街老李家那条大黄狗，跟西头刘寡妇家的京巴打起来了！那叫一个凶！京巴别看个头小，凶得很，追着大黄狗满街跑！最後被大黄狗一屁股拱臭水沟里去了！哈哈，你是没看见那京巴爬出来那熊样！”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脸上笑容灿烂。

他讲他新学了怎麽调校化油器，讲他偷偷拆了个报废摩托车的发动机想研究，讲镇上唯一那家理发店涨价了，剪得还贼丑……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丶甚至有些琐碎无聊的小镇日常。

宁蓁静静地听着。

她的视力已经很差，看东西一片模糊，只能勉强分辨于铭晃动的身影和他脸上那团努力维持的笑容轮廓。

那些修车铺的噪音丶狗打架的闹剧丶涨价的抱怨……这些充满烟火气的声响，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丶冰冷的玻璃，遥远而不真实。

有时候，他会拿起母亲放在床边的一份过期的丶皱巴巴的本地小报。

“班长，我给你念段新闻？”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放平缓一些，努力字正腔圆，却还是带着点生涩，“咳…‘本镇为提高居民文化生活，将于下月在文化广场举办…呃…秧歌大赛’…秧歌有啥好看的？一群老头老太太扭来扭去…”他一边念，一边忍不住小声吐槽。

“还有这条…‘农贸市场蔬菜价格稳中有降…’啧，降啥啊，我妈昨天还说白菜又贵了…”他念着那些枯燥的文字，眼神却时不时瞟向宁蓁，观察她的反应。

偶尔，宁蓁会极其轻微地点一下头，或者喉咙里发出一点模糊的“嗯”声。

这微小的回应，都能让于铭眼底那强装的光芒亮上一瞬。

他还会笨拙地试图照顾宁蓁。看到母亲端着水杯过来，他会抢着接过去。

“阿姨，我来。”他小心翼翼地端着水杯，坐到床边。看着宁蓁干裂的嘴唇，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动作僵硬得像在摆弄精密仪器。

他舀起一小勺温水，手有些抖，慢慢递到宁蓁嘴边。

“班长，喝点水？”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丶生涩的温柔。

宁蓁费力地丶极其缓慢地张开一点嘴唇。勺子边缘碰到她的唇，水微微晃动。

于铭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水喂进去一点点。

宁蓁艰难地吞咽着，喉咙里发出细微的丶费力的声音。

喂水的过程漫长而艰难，于铭的额角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宁蓁的父母，常常默默地站在门边，或者退到铺子里。

看着于铭努力表演“阳光”，看着女儿虚弱地承受着那份沉重的关怀，看着那小子明明自己快要碎掉却还在强撑的笑容……他们的心像被反复揉搓碾轧。

母亲常常背过身去，肩膀无声地耸动，用粗糙的手背飞快地抹掉眼泪。

父亲则低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烟，烟雾缭绕中，那张脸仿佛又苍老了十岁。

于铭带来的，是外面世界粗粝却鲜活的空气，是刻意制造的笑声，是蔫掉的花和廉价的糖，是笨拙的喂水和干巴巴的新闻朗读。

他用尽全力，扮演着一个阳光开朗丶没心没肺的于铭，试图用这些微不足道的“日常”，去对抗那日益浓重的丶无法抗拒的黑暗。

宁蓁躺在他的声音里，身体感受着药物也无法压制的剧痛和虚弱。

她看着他表演，看着他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血丝和疲惫，看着他每一次笑容背後那巨大的丶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悲伤。

心，像被揉碎了又泡在温水里，那点暖意被无边的酸楚淹没。

她什麽也说不出来，只能静静地听着，用残存的一点力气，配合着这场由他主导的丶沉默而悲伤的“阳光”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