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
宁蓁睡过去了。
不是那种平常的睡,是像沉进了深不见底的泥潭里。
眼皮紧紧黏着,呼吸又轻又浅,隔好久才从喉咙深处带出一点微弱的丶带着哨音的声响。
床头柜上,止痛药的瓶子又换了个更大的,标签被撕掉了一半,像一块丑陋的补丁。
于铭没走。
那张小板凳被他挪到了紧挨着床沿的地方,再往前一点就能卡住床腿。
他弓着背坐在上面,两只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额头,手指深深地插进自己那层刚冒出来一点的青黑色发茬里,用力地揪着。
下巴上胡子拉碴,黑青的一片,眼窝陷进去两个深坑,眼底下挂着两片浓重的乌青,像被人狠狠揍了两拳。
只有那双眼睛,布满蛛网似的红血丝,却死死盯着宁蓁沉睡中毫无生气的脸,亮得吓人。
屋子里死寂。药味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肺上。
父母在外间压得极低的说话声,像隔着厚厚的棉被,听不真切。
“班长……”于铭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干哑,粗糙,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还是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强行挤出来的丶虚弱的活气。“醒醒呗?睡了……睡好久了。”
床上的人纹丝不动,只有胸口被子下那点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存在。
于铭往前挪了挪凳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伸出手,指尖在快要碰到宁蓁露在被子外的手背时,又猛地蜷缩了回来。
他搓了搓手指,重新把手放回膝盖上,身体前倾,离那张苍白的脸更近了些。
“记不记得……高二那次,月考。”他自顾自地说开了,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在讲一个秘密,又像是怕吵醒她,“就……就那回,我翻墙出去打游戏,被你逮个正着。你那个小本本,唰唰唰……记了我名字,扣五分!操……当时把我气得,差点当着老班面把桌子掀了!你当时……啧,就站讲台边上,抱着你那破本子,板着个脸,看傻子似的看我跳脚……”
他嘴角扯了一下,想做出个笑的表情,结果比哭还难看。
“其实……其实後来想想,挺傻逼的。”他吸了吸鼻子,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宁蓁紧闭的眼睑上,“还有……有次体育课,我打篮球。中场休息,灌了瓶水,一回头……看见你站在操场边那棵老槐树底下,往这边瞅。”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我……我当时就知道你在看我。真的。别不承认……你肯定看了!我後来……後来故意投了个三不沾,球差点砸老张头脸上……就是想……想再看看你啥表情……”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点含糊不清的咕哝,“你……你当时是不是偷偷笑了?肯定笑了……”
房间里只有他干涩的声音在回荡。
“哦对了,还有……你那个宝贝笔记本。粉色的壳,带个小锁。”他像是想起了什麽有意思的事,语气稍微快了一点,“高一那会儿,我老抢。也不是真想看……就是……就是觉得你追着我抢,气得脸都红了……那样儿……那样儿……”他卡壳了,像是在找一个合适的词,最终只是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挺……挺那啥的。”
他停住了,似乎在等一个永远不会有回应的反应。
只有宁蓁细微的呼吸声,像一根随时会断的线。
于铭的眼神黯淡了一瞬,很快又燃起那点执拗的光。
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换了个话题,声音也拔高了一点,试图让语气听起来有奔头。
“班长,我跟你说,我们厂旁边那铺子,老刘头那家,盘出去了!地段真不赖,就是门脸儿旧了点。”他往前探着身子,像是要分享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我都……我都偷偷看好几回了!租金……咬咬牙应该能行。等……等过阵子,我手里再攒攒……我就盘下来!自己干!”他眼睛里亮起一点微弱的光,带着憧憬,“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叫‘铭车行’!咋样?听着还行吧?比老刘头那个‘顺达’强多了!到时候……我手艺肯定比老王强!镇上那些破车,我全给它整得利利索索的……”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想象着那个并不存在的修车铺。
油漆要刷什麽颜色,工具怎麽摆,门口要不要挂个旧轮胎当招牌……每一个细节都描绘得笨拙而具体,仿佛那个铺子明天就能开张。
窗外的天光,不知什麽时候,从清冷的灰白,变成了浑浊的丶没有温度的惨白。
像一块用旧了的抹布。
于铭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目光重新落回宁蓁脸上,那层强撑出来的活气迅速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快要将他压垮的恐慌。
他慢慢地丶极其小心地伸出手。这一次,他没有再缩回去。
他的手轻轻地丶轻轻地覆盖在宁蓁那只冰凉的手上。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汗湿的粘腻,和她皮肤刺骨的冰冷形成了绝望的对比。
他握住了她的手。
很轻,仿佛握着一捧随时会从指缝流走的沙。
然後,他慢慢俯下身,额头几乎要抵住两人交叠的手背。
他的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小幅度抖动。
“宁蓁……”他开口了,声音哑得厉害,像是声带被砂轮磨过,带着浓重的丶压抑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抠出来,带着血丝,“你不是……不是说……南方好吗……”
他停顿了很久,似乎在积攒力气,又像是在抵抗那汹涌上喉头的哽咽。
“等你……等你好了……”他吸着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我去……去看看……行不行?”
“我……我听说……”他像是溺水的人在寻找最後一根稻草,语无伦次,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哽咽,“那边……那边冬天……不下雪……”
他的头埋得更低了,额头抵着宁蓁冰冷的手背,滚烫的眼泪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汹涌地冲出眼眶,砸在蓝白条纹的被子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的
“但……但是……我想看雪……”
“你……你陪我……好不好?”
窗外的天光,彻底暗沉下来。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从门缝透进来的一线微弱的光,勉强勾勒出于铭伏在床边丶剧烈颤抖的丶蜷缩成一团的轮廓,和他紧紧攥着的那只苍白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