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檀听见舍兰的声音在微微发抖。
“我不愿意打仗,不是因为我惧怕战争。我惧怕的是战争中的自己。亚德里安·费林是个可悲的人,没有人会爱他的,连我自己都不爱他。我真希望……我能永远只是你的舍兰。”
迦檀怔住了。
他的奴隶迅速地松开了手,低垂双目,走了出去,只把那盏灯留给了他。
这御座上镶嵌的金珠宝石散发出冰冷的微光,只有他面前方寸之地的灯烛是温暖的。
迦檀把脸埋在手掌里,泪水从指缝中涌了出来。
太初历3415年,二十世迦檀遣使者往东,携国书旌节丶金珠百斛,乘艟克大船,一路东航。同年冬,迦檀再次发出征召令,征召国内四十岁以下男子入伍。各地藩王亦响应王令,自行筹军。
十二月,二十世迦檀的三绝誓誓期已满。春祭後三天,因吉罗各路藩王,各自领兵,向波由旬进发。十六藩藩王与迦檀的戍卫亲军,于一月二十日到达钵河,水师于苦楝口渡集结,双桅战船十五艘丶快船一百二十艘丶舸子无数。
金红二色的火焰旌旗与各路藩王大旗在河口林立,河面上密密麻麻停满了大小战船,几艘大型战船上,蒲兰花徽纹风帆迎风涨满,身着褐色短衣的女将昂首站立船头。
渡口上,有一座临时搭建的祭台,身披战袍的迦檀正站在祭台最高处。藩王们早已见过迦檀,许多军官与士兵们今天才蓦然发现,他们的神王已经是个二十岁的俊美青年。
距离他最近的,是波由旬的藩兵。三军严整,鸦雀无声。
迦檀一挥手,指着钵河宽阔的河面,高声问道:“你们当中,有多少人,是桂舍人?举起手来!”
很多兵士面面相觑,不敢作答。
迦檀又问:“你们当中,又有多少人,是父母丶祖父母三代以内,从河那边逃过来的?”
这一下,许多人都举起了手,阳光下的手臂密密麻麻,如同一片树林。
“第一个问题时你们不举手,是因为你们并没有出生在桂舍城。第二个问题你们举了手,是因为你们的父母丶祖父母,都是桂舍人!也许你们听父母辈的人说过,在过去,桂舍城——”他手臂向後伸展,指向河对岸的方向,“是我们因吉罗的城池!”
“不单是桂舍,还有魃林丶可遮丶居楼丶乾陀丶湿波,统统都是我们因吉罗人的城池!陨波王无能,导致百年以来,频婆沙强占我们肥沃的土地丶霸占我们华美的城市,因吉罗人被从因吉罗的城市里撵走,无家可归,骨肉分离!”
茉苏尔家,从出身来讲,便是居楼藩王。当年兵败逃难,乃是全族之耻。讲到此处,家主已经有些忍不住红了眼睛,全族子弟均在列队之中,听到家里长辈们一再提起的丶并未踏足过的故土,心中难免一阵阵激荡。
“我们因吉罗人,是号称一手拿着锄头,一手拿着算盘的民族!我们耕种,但也行商!我问你们,你们家里的小孩子有多久没吃到过桂花糖了?你们的女人,有多久用不上桂花油了?这是因为,频婆沙逐年关闭通商口岸,提高过境税,使我们的商贸不得流转。这是要从经济上灭绝我们因吉罗人的毒计!”
要说行商,很多士兵对此并无太大概念。然而桂花逐渐变得短缺却是他们实实在在能感受到的事情。波由旬城与桂舍城相距如此之近,风俗与饮食相似,许多点心糖食中都有桂花蜜,而女人梳妆都喜欢用桂花油,家里供神用的是桂花花环,点的是桂花香。然而,近十年以来,桂花这个东西,却逐年昂贵起来,从一样日常用品,变成了只有逢年过节才能接触到的珍稀之物。到了这几年,甚至完全买不到了。因此这话一出,波由旬藩兵们无不人人心惊。
迦檀高声叫道:“这场战争,不是为了我个人的野心,更不是为了侵略他人的国土,而是为了夺回本来就属于我们的东西!我早已告诉过你们的藩主,这次征讨,所有城市,无论抵抗与否,一概不允许劫掠!这是因为,这些城市是我们的东西,不是频婆沙人的东西!我们要拿回的,是我们的应有之物!”
“若是拿不回来——”
迦檀未戴头盔,长发被结成一条粗辫。他抽出宝剑,拎起发辫,一剑斩断那条油黑发辫,高高举起,向军士们高声喊道:“我绝不回南!!!”
迦檀将那条发辫狠狠一掷,投入了钵河的滚滚波涛当中。
茉苏尔家的男人紧随其後,然後是十六藩藩王,所有人都抽出各自的兵器,割断发辫,将一条条发辫投入水中,转瞬就被滚滚河水吞没。
这番割发明志,三军士卒,人人心中热血翻滚,纷纷高举兵器,高声吼叫起来。迦檀一扬手,岸上号角齐鸣,大小三十面人皮法鼓同时被敲响,鼓面绘真言咒文与恶兽图腾,鼓声传荡百里,三军清晰可闻。同一时间,河口渡上的大船,纷纷开始收锚。
迦檀挥剑指向河对岸,怒吼道:“即日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