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远处大街上的车声近又遥远,保卫室的旧灯泡接触不良,隐隐发出滋啦滋啦的电流声。两个人隔着玻璃对视,只相距不到三十公分。
这是相隔十年後,沈流池第一次见姜博政。
与记忆中的身影相比,姜博政老了很多,其实按年龄来算,他只比沈茂园大两岁,但身上已经找不到一点当年意气风发的影子,他就像一颗老树,从内而外散发着腐朽枯败的气息。
沈流池心情还算平静,预想中再次相见时会出现的厌恶敌意都不算太重,他甚至有些意外,意外姜博政居然是这样一幅疲惫枯萎的老态,不过沈流池并不好奇,也并不关心这些年在姜博政身上都发生了些什麽。
“是我。”他没有多馀的话。
姜博政顿了下,像是被夏夜沉闷的空气制住了咽喉,他做了个非常用力吸气的动作,而後情绪仿佛才找到宣泄的出口,随着呼出的浊气缓缓渗透出来:“你在这里上班?做了警察麽?”
沈流池没回答,姜博政似乎没注意到他冷漠的眼睛,继续问道:“为什麽要做警察?是因为……我吗?”
沈流池闻言终于给了他一个眼神,莫名其妙的眼神。
姜博政表情有些怪异,像兴奋与懊丧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同时萦绕在心头,里外渗透又交错,以至于再开口追问的声音隐隐透出一丝不易察觉地颤抖:“你想抓住我吗,沈流池。”
沈流池没回答,或者说他的注意力已经全部都被远处的人影吸引,再也不能分出一丝一毫落在他人身上了。
“等很久了吗?”
岑钊快步走到保卫室门口,还没推门,玻璃门就从里面被人拉开了。
沈流池提着餐盒迎出来,看岑钊的目光亮晶晶的,像两簇迎风燃起的小火苗:“没有,你饿不饿?我今天选了两个新菜,不知道好不好吃。”
岑钊笑着说了句已经闻到香味了,目光状似不经意落到从刚刚开始就僵直站在保卫室外,好似一尊冻硬石雕的姜博政身上,随意问道:“您是来办理业务的?如果要进来麻烦尽快做好登记,不要在门口逗留。”
姜博政根本没听见他的话,只直勾勾地盯着沈流池看,夜风好似变作一层厚重的幕布,压得姜博政几乎喘不过气,胸腔中漫出破风箱般的喘息。
“你还好吗?”
医者仁心,即使觉得这人实在奇怪,但处于职业本能,岑钊还是上前一步:“听你呼吸不对,有没有过往——”
“他没事。”
沈流池扣住岑钊的手背,毫无表情地注视着姜博政的脸,几次呼吸的间隙後,他似乎是挑了下唇角,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只是年纪大了,又坐过牢,有点毛病也是应该的。”
毕竟是在警察局门口,坐牢二字有些敏感,这话一出,不仅是岑钊,就连保卫室里暗地瞧热闹的保安也不由探出头来。
但姜博政完全没有在意这些聚集在身上的目光,他的眼神自始至终都黏在沈流池身上,犹如某种阴湿的爬行生物,令人作呕。
岑钊自然感觉到了不对,他盯着面前的中年男人,眼底已经露出几分不悦。他比姜博政要高,身形也更健壮,脸色一旦阴沉下来,就再也不是往日那个笑眼温和的好好先生,带来的压迫感根本无法忽视。
不得已,姜博政的眼神从沈流池身上移开,隔着几米的距离和岑钊对上。警察局内的灯光从岑钊身後映来,为他稳重坚实的身影镀上一层光边,只这样看着,就有种很难形容的强势气场。
姜博政脸色有些难看,下意识垂下眼没再和岑钊对视:“你也是警察?”
岑钊没理会他,只侧过头去看沈流池:“我们回去吃饭?”
沈流池点点头。
警察局门口,两人没牵手,但站得很近,手臂挨着手臂,肩膀碰着肩膀,亲密无间。
“沈流池!”
姜博政忽地猛然出声,他喊得太急,声音太尖利,尾音几乎变了调:“我快要死了!”
远处云雾一层一层压下来,夜色中风声渐起,将头顶的树梢吹得向一边倾斜。
沈流池恍惚忆起今天似乎已经到了立秋,虽然气温依旧炎热,但确实已经要进入秋天了。
而姜博政入狱的时候,好像也是一个秋天。
想到这沈流池眼底划过一丝烦躁,为什麽要是秋天?他还挺喜欢秋天的,不冷不热,适合跟爱人出游,而不是被什麽恶心人的东西绊住脚。
姜博政没得到回应,便只望着他,望着他夜色中黑白分明的眼瞳,声音夹杂着明显的战栗:“我得了病,我病的很重,我可能就快要死了。”
沈流池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甚至连侧头聆听这样的动作都没有,只避开岑钊来接餐盒的手,自己拎着三四个袋子冲岑钊皱眉头:“我来拎就行,你今天累了一天了,注意着点胳膊。”
岑钊笑着接受了这份关照,手指悄悄在他手背上贴了下。
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再看姜博政一眼。
“沈流池……沈流池!”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不论十年前还是现在,他能得到的永远只有沈流池的背影!
姜博政被闸杆阻拦在外,目光只能隔着越来越远的距离纠缠沈流池的背影,剧烈的情绪波动带给他的只有越发粗重的呼吸,他感觉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那些从喉咙中溢出的不过是垂死挣扎的不甘与怅恨。
“沈流池……”
我快要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