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就是想不通,兵家教我怎麽杀人,可儒家又说应当行仁义之道,兼济天下……”元琅轩正嘟囔,一擡头望向我身後,惊得跳起,躬身行礼,“见过王兄。”
我还坐在原处没反应过来,一个脑袋已轻轻蹭到我颈边,热气扑耳:“嗯?阿珉,你们在聊什麽?”
吾王身形轻盈,一点脚步也无,偶尔真是和鬼一样。
站起,跪礼,让座,解释。
元无瑾揉了揉元琅轩发顶:“阿珉说得没错,你书才学了半两,想得倒挺多。百家主张不同,辩是辩不完的。”
元琅轩眨着眼睛:“可是王兄,臣弟学书是为了通道理,若想不通心有疑惑,以後怎麽学都会挂念。”
这几日我听话留住宫中,吾王心情似乎不错,或许有些事情,我能够借此机会谏言。便道:“王上当年在代国太学,也常与其他公子辩学。这亦是读书明理的一部分,臣以为,王上可以听小公子讲讲。”
元无瑾向我一笑,微微颔首:“那好,琅轩就说说你的想法。”
元琅轩站起,退到空地,恭恭敬敬向吾王一揖,再向我一礼,道:“王兄,承将军,臣弟觉得,大殷推行商君之法,结合兵道攻取六国,对所有人都过于严苛了。百姓不是一根根木头,峻法重压久了一定会生不满,弓一直绷着,弦都会断,何况于人呢?”
元无瑾垂下眼,在铜盘中拣了个葡萄咬来吃:“听来你崇尚儒家。琅轩可有想到当如何以儒法治国?”
元琅轩尴尬起来:“臣弟……还没细想,似乎也想不出。”
吾王淡淡道:“那就多学,先学再想,以後思虑周全了来跟王兄汇报。”
元琅轩道了是,灰溜溜地坐下来,翻案前的竹简看。元无瑾心情越发好,还给他剥了个葡萄,又给我剥一个:“阿珉也吃。”
我双手接过,缓慢一口口用下,这样比较不失礼。
元琅轩看书,吾王又在摸他脑顶,这画面真是和蔼,叫我想起了在代国时,姒夫人常常给他做一桌丰盛晚膳,还让他缓点吃,别噎着。
我尝试道:“王上,臣斗胆进言。臣也以为小公子的观点有可取之处,儒家之道应该逐步融入商君法中,将来推行仁政。”
不知是否看错,我此话出,元无瑾嘴角的笑意似乎僵顿了一下。而耷拉的元琅轩又仰起脸来,很是开心:“承将军也这样觉得吗?居然跟我想的一样?”
我道:“虽则臣是武人,无法像商君那样拟出成例的法令,不过臣历年征战有所见,亦有所感。王上,严刑峻法丶军爵激励的确大涨将士热情,可由此造成的滥杀乃至自相残杀领功之事数不胜数,且屡禁不止。疆土打下来後是大殷国土,上面的百姓皆成大殷子民,我们完全可以对降卒多加安抚丶接受俘虏。另一方面……”
我一次性讲出许多,却只见吾王在仔仔细细剥下一颗葡萄,一眼都未瞧我,不由得下意识停住。然元琅轩坐直起来,眼睛闪闪:“另一方面是什麽?”
我继续道:“……另外,如今大殷国力高居七国之首,却屡造杀业,得了暴虐之名,列国惧怕。既然降也是死,六国无论贵族平民,肯定都更愿意不断进行合纵,阻止大殷东出。”
元无瑾还是没说话。
我都讲到这,只能说完:“臣以为,即便不立刻推行仁政,也要将商君之法略作修改,少造杀戮。否则长此以往,大殷不得人心,东出必会艰难。”
元无瑾总算有反应了,他轻笑一声,将剥好的葡萄喂给元琅轩,然後道:“琅轩,今日靖平君给你讲了许多书里书外的内容,你恐要吸纳一下。天色不早,回去休息吧。”
元琅轩惊道:“王兄,承将军在进言,还没聊完呢。”
元无瑾道:“寡人正要与靖平君单独说事,琅轩,听话。”
元琅轩带来的书简颇多,寺人替他收走都花了不少时间。期间,吾王靠在柱边立着,望中间的菜田,里面有些边角已冒出青芽。
他不说话,我便站在他身後静待。
一顿折腾,寺人们终于将元琅轩的东西尽数搬走,也将恋恋不舍的小公子本人哄走了。他一步三回首,消失在回廊尽头。
可能元琅轩终究还小,书都未学通透,不好让他听朝政细节。
我如此想着,正欲开口询问吾王,却见他猛地回过身来,擡手拂袖,一声清脆的重响。
右颊辣疼。
他狠狠掴了我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