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耐下性子问:“殿下屈尊亲见罪臣,是罪臣之幸。殿下想对罪臣说什麽呢?”
元琅轩垂头:“我也不知。我心里有好多问题想问承将军,可不知该从哪开始。反正我就是觉得,有些事,承将军不应该会做,但造成如此结果的,又是王兄,所以我就……就……”
他说到後面,支支吾吾,十分纠结。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殿下就不知该怎麽办好了,不知在这件事里怎麽看待我,怎麽看待王上。”
元琅轩顿了片刻,点头。
我叹气道:“殿下要明白,您是储君,未来的王。王不需要分辨对错,王应为大殷谋利,事事以殷国利益为先。您将来在史书上功勋卓着,错也是对。”
元琅轩低头更深:“承将军,我还是不太懂,你们怎麽会这样。你们怎麽就弄成了这样。”
我道:“时至今日,我与王上已很难转圜。您看在眼里,不用去想对错,只需要记得,无论我还是你王兄,我们的诸多错处,造成这个局面的每一个关节,都是前车之鉴。将来您做了王,若有肱骨之臣在身侧,不要再让我们的事重演。”
元琅轩沉默一阵,向我深深一叩:“……多谢将军教我。”
他陪我坐了一个下午,统共没有几句话。就像他自己所言,他自己都不知能跟我说什麽。
至少他离开之时,带走了许多思考。我这个老师,也算当得善始善终。
我继续等元无瑾来,等着把合纵降将的请求告诉他,另外,再把搁在角落里的王剑还给他。待做成这些,我这一生就再没什麽可牵挂的了。
不料,也不知是否因忍耐太久丶身躯终于不能由得我压病,当晚,我一咳之下竟呕出一大口淋漓鲜红,喷溅在地上。
我想再忍,反而又一阵猛呕,吐出一地血块。很快,剧痛与强烈的困意侵袭全身,失去意识时,四周仿佛有许多人发觉不对,已闯进来。
我无知无觉地沉浮了不晓得多久,终于五感渐回。浑身极沉,但颈下温暖,似乎躺在谁的怀抱里。有人正托住我的耳侧,珍爱无比地一点一点捋着我的发。
我望向头顶光影的模糊的人,竭力一笑:“王上……好久不见。恕臣失礼,不能跪迎。”我的腰脊,痛得跟要断了一般,是真直不起身了。
他的手指颤了颤,贴上我脸侧,声音又急又喜:“阿珉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行!太医说三天内能醒就有救,有救了,阿珉有救……”
元无瑾显然有些乱,他又是摸着我不放,又是赶忙将羽被捂紧,又是呼喊让外面送药进来。我神识还混沌,苦涩的匙子已递到唇边。匙子微微倾斜,他很想帮我喂进去,只是我既无张口的力气,也无张口的兴趣。
“阿珉,你快喝,太医说你醒後马上就得补一碗药。你别嫌苦,药都是这样……”
我用仅有的力气别开脸:“您身为王,怎能如此照顾敌国降将丶叛变之臣。”
他拿药匙的手微微一僵,却说:“阿珉忘了,寡人……还是你的妾呢,虽礼数不全,你毕竟,是正式纳过了我,我应该照顾你。”
左右应有旁人,他说得这样堂而皇之,好像真觉得,这是一件极其骄傲之事,可以不惧任何微词。
“无论怎麽说,你先喝药,好不好?”
我喉中仍觉少许腥味,勉力开口:“臣是身负重罪之人,若是昏厥,能醒就行,不必加治。魏蹇悬案难决,定不下臣的罪,王上不应该在这里喂药,应该做主,继续审我。”
元无瑾捧着我脸颊的一只手再度发抖,好一会,他才稳下:“……不会的阿珉,案子还没有定论,魏蹇说想到了一些或能证明你清白的线索,正加紧地找,寡人不会让你因这个死的。你无须忧心此事,一切交给我就行,你,先好起来,可以吗?”
缓这麽长时间,盖这麽厚的被褥,眼前依然模糊,身上冷痛不减。
我直言:“王上,这是臣去年冬天起犯的旧疾,拖着一直没治。去年冬天,臣与王上翻脸之时,王上曾奇怪,臣怎麽称病能称这麽久。其实,就是因为这个。”
元无瑾声音很轻,局促得一个字都不敢重:“我……我知道,你昏过去时,太医给你检查了身子。你的状况,还有,为何会有此疾,他们都跟我讲了。”
他最後几个字轻得几乎不清:“……是因为我。”
我苦笑道:“那,还请王上明白地告诉罪臣,臣这身子,还剩几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