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里拾忆
用过早膳,一位老者提着药箱前来。
他自称姓陈,是苑中的医者,“姑娘忧思惊惧过甚,气血两亏,脑络旧伤亦有扰动之象。”陈老收回手,捋着胡须,“所幸根基未损,需安心静养,辅以汤药安神定志,切忌再受惊扰。”他开了方子,又仔细查看了宋沅脑後的伤势。
阿满耐不住性子,开始在苑里闲逛。宋沅独自留在蘅芷阁,她走到外间临窗的小榻坐下,目光落在小几上,那里放着一个书匣,里面放着几卷书。最上面一本,书封古旧,书名是《偃山风物志》。
偃山…偃松崖?
她迟疑地翻开,书页泛黄,山势图跃入眼帘,陡峭的雪岭,嶙峋的怪石,还有一片片苍翠的松林,竟与她脑中闪过的模糊画面有几分神似。
她继续翻动。下一页,是一幅工笔细描的雪中煮茶图。石亭内,红泥小炉炭火正旺,一只手正执壶向杯中倾注。茶杯的釉色是天青色。宋沅转头,看向旁边茶案上摆放的那套茶具,釉色丶器型,竟与画中那套惊人的相似。
敲门声从身後传来,宋沅悚然一惊。
百里琂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正静静地看着她,目光落在她手中翻开的书页上。他手中端着一只瓷碟,碟中放着精巧的点心。
“对这书感兴趣?”他走进来,将哎碟放在小几上,“这是云州特産的茯苓糕,令妹或许会喜欢。”
宋沅迅速合上书,“随手翻翻,偃山…景色奇峻。”
百里琂在她的动作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落在窗外的松林上。“偃松崖,是个好地方。”
话题点到即止,并未深入,“若是闷了,苑中各处皆可走走。听松堂後面的回廊,视野开阔,可观全苑景色。守卫只在苑门和几处要道,无需顾虑。”
他的每一句话都滴水不漏,他的每一次出现都恰到好处,这种掌控全局的从容,让她十分不适。
午後的阳光暖融融的,百里琂处理完政务,沿着回廊走向正厅时,正巧遇到被嬷嬷带回来的阿满。
“百里哥哥,苑子里最大最老的那棵松树在哪里呀?它有多少岁了?”
“听松堂後面有一株‘卧龙松’,已有四百馀岁。”百里琂回答着阿满,目光却与不远处的宋沅遥遥相接了一瞬,“它的故事很长,改日若有闲暇,再讲给你听。”
宋沅看着他消失在回廊尽头,心中依旧烦乱,白日里书上的偃山图和那套茶具总在眼前晃动。她鬼使神差地再次走到外间小榻边,又拿起了那本《偃山风物志》。
她翻到描绘暴风雪中行路的那一页插图。画师笔力雄浑,将风雪肆虐丶山路险峻丶旅人艰难跋涉的景象刻画得惟妙惟肖。寒风似乎穿透纸张,呼啸着灌入她的耳中,冰冷的雪粒打在脸上的刺痛感如此真实,金属碰撞的刺耳锐响,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疼痛毫无征兆袭来,手中的书卷“啪”地一声摔落在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後倒去。
预想中跌落地面的冰冷并未到来。
一只手臂及时揽住了她,宋沅猛地擡头,百里琂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她身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掌透过衣料传来的温度和力量,能看清他眼底映出的自己的脸。脑中的回溯与眼前的面容,在这一刻,轰然重叠。
她忘了推开,忘了戒备。
百里琂扶着她的手掌微微收紧,漫长的寻找丶咫尺天涯的煎熬丶得知她遇险的愤怒与自责,所有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几乎冲垮他的自制力。
“想起什麽了?”问出口的瞬间,他就後悔了。
太急切了。
宋沅从他怀中挣脱,後退两步,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本《偃山风物志》静静地躺在地上,摊开的书页上,风雪依旧。
百里琂缓缓收回手,俯身将地上的书捡起,轻轻放回书匣中。“药要按时喝,早些歇息。”
宋沅坐回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冰冷的银簪,耳边却反复回响着百里琂那句低沉的询问:“想起什麽了?”
破开那记忆的坚冰,如何抵御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才是真正的考验。
靖王府密室,烛火摇曳,“好快的动作,好硬的壳。”听着灰衣人的禀报。“澹风苑?让崔绍那个老东西,知道该怎麽做。”
崔府西院,崔绍脸色铁青,“百里琂亲自出手,此事已非你能置喙。王爷已有新令,你暂且待在府中。”
“百里氏藏我崔氏生死不明的女郎?这消息,该让族老们,好好品品了。”他铺开信纸,笔尖蘸满墨汁,酝酿着挑动崔氏内部对百里琂不满的檄文。
通往云州的官道上,一匹骏马疾驰而过,扬起一路烟尘。马背上的赵霁珩,目光坚定地望着云州方向,他握紧了缰绳,再次催马疾速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