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春寒
崔泠将阿满的信轻轻折好,放回匣中。可她却总想着信中那句“烽燧值夜馀月,我射落狄人斥候数名。”
崔泠闭上眼,她想起阿满刚学会写字时,捏着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阿姐”二字,墨迹晕开一大片,却仰着脸冲她笑得灿烂。
那时她们还在柳溪镇,老屋後坡的松树,阿满总爱踮脚去扯树枝。如今那截松枝被阿满放在枕旁,而山里的风,早已裹挟着烽烟与血腥,灌进了少女的梦里。
“小姐,卢小姐递了帖子来,邀您明日去春宴。”
崔泠回神,接过帖子扫了一眼,忽而问道:“素心,你觉得阿满与初来时有变化吗?”
素心一愣,斟酌道:“表小姐长大了,自然和从前不同。”
“是啊,长大了。”崔泠低喃,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案上另一封信,那是楚云舒私下寄来的。信中提及阿满在经历将士在她面前死去後,愈发沉默,常在值哨後独自登上烽燧台远望,一站便是半夜。
信文最末还写道:“她绷得太紧了。”
崔泠太明白那种感觉了,刚回邺都时,她也总是在夜里惊醒,仿佛还陷在坠崖那日的风雪里。是阿满和家人的存在,才将她的神魂一寸寸拽回人间。可如今阿满身边,没有自己。
当夜,崔泠做了个梦。
梦里是柳溪镇的春夜,阿满缩在她怀里,小声问:“阿姐,为什麽松树被雪压弯了也不会断呢?”
她正要回答,忽见怀中少女化作北境烽燧上一道孤影,铁弓满弦,箭锋所指处血溅三尺。松枝从阿满衣襟掉落,还未触地便被风雪吞没。
崔泠惊醒时,窗外残月如鈎,忍冬的藤蔓在风里沙沙摇曳,像深沉的喟叹。
翌日,卢府春宴。
卢思菀迎上来,却在看见崔泠的脸色时蹙眉,“昨夜没睡好?”
崔泠摇头,强打精神与她同赴诗宴。席间贵女们笑谈风月,她却频频走神,直到卢思菀悄悄掐她手心:“徐小姐问你呢,那首《边塞十咏》如何?”
崔泠勉强凝神:“‘烽火连营照雪沙’一句,气象开阔。”话一出口,却蓦地想起阿满信中那句“野花终破冻土”。同样生于烽火,一个落笔成诗,一个执弓浴血。
喉间倏然发涩。
宴散後,卢思菀执意留崔泠。
“你心里有事。”闺阁内,卢思菀递来一盏茶,“是为阿满?”
崔泠垂眸:“我是不是错了?”
当初让阿满随阿兄北上,本是想成全她“护佑家国”的赤诚。可如今……
卢思菀轻轻握住她的手:“可你护不住她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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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时分,崔泠独自起身,点燃灯烛,烛芯“啪”地爆了个火花。崔泠的笔尖在信笺上方悬了许久,一滴墨痕悄悄在宣纸上晕开,可突然又像决了堤似的,笔走龙蛇地写起来:
「予姝:
邺都春深,忍冬已绽花蕊,昨夜风急,竟吹落些许,我拾起置于案头。厨房新来的婆子不会腌酱瓜,我试了三回总不对味,想是你当初少说了什麽秘诀。
你已离家半年,昨日卢府春宴,你思菀姐姐说非常想念你。母亲咳疾虽愈,却添了失眠的毛病。我学着你在时那样,用晒干的橘皮缝了安神枕,她竟真能睡安稳些。
西街王记铺子的蜜饯换了方子,不如从前甜。东市开了个家枣糕铺子,素心买了一份,我吃着却觉得不如柳溪镇的香。
你走时没带够袜子,我让李嬷嬷又赶制了六双,夹棉的丶单层的都有。北地倒春寒,切记早晚添衣。若军中的靴子磨脚,可试试垫两层羊绒,就是从前你总嫌太软的那个料子。
後园那株老梅今年发得晚,前日才谢尽最後一茬花。我收了些花瓣,想着等你回来酿梅子酒。不知你如今喜欢更北境的烈酒,还是家里酿的。。。」
笔尖突然一顿,最後那个“好”字只写了半边。崔泠望着密密麻麻铺满三页纸的家常话,自己都怔住了。这些琐碎的小事,何时记得这样清楚?
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她忽然想起教阿满学写字时,她总把“家”字写得特别大,她问缘由,小姑娘眼睛亮亮地盯着她说:“因为家里要装下阿姐丶我和阿爷,还要装下我们住的屋子和後山的松林呀!”
窗外传来打更声,梆子敲了四下。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该亮了。
她想继续写“归来吧”,又怕挫了阿满初初长成的锐气;想写“珍重自身”,又觉苍白无力。最终只得停笔。
清晨,崔泠去见了崔毅。
“父亲,我想去趟北境。”
窗外晨光正好,一枝忍冬探进廊下,新绽的花苞上,露珠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