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波走访(4)
她久久没有擡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不再是纯粹的拒绝。
倪梦萱:“我……我需要想一想。”
尹柏萧点点头,知道种子已经播下:“好。我希望你能认真思考。你的天赋,不应只是一间画室里的宝藏。它或许能成为照亮更多人生死时刻的一盏灯。三天後,我等你最後的答复。”说完微微颔首,留下倪梦萱一人在房间里,面对着她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次选择。阳光照在她手上,那抹颜料渍显得格外醒目”仿佛一个旧世界的印记,正等待着与新世界的召唤融合,或者告别。
夜,如一块巨大的黑色绸缎,沉甸甸地压在城市的上空。办公室的灯却依旧固执地亮着,昏黄的灯光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一方明亮的区域,恰好照着屋内的一方书桌和两张专注的面孔……白日里熟悉的景象此刻都隐匿在黑暗之中。远处的圣保罗医院大楼,在夜色的笼罩下,只剩下一个黝黑的轮廓,像是一座沉默的巨兽,静静地卧在那里。几点路灯稀稀拉拉地分布着,那昏黄的光芒,就像是被随意撒落的黄豆,在无边的黑暗里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倔强地亮着,试图为这黑夜增添一丝光亮。
就在这看似平静的夜晚,一个身影正鬼鬼祟祟地朝着窗口移动。又是那个小丑。标志性的奇装异服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突兀。他脚步轻轻,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仿佛生怕惊动了什麽。终于,他来到了窗口,缓缓地伸长脖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往屋内偷窥……
屋内,两个男人正专注地进行着辅导功课的活动。一个在耐心讲解,另一个则认真倾听,不时在本子上记录着什麽。小丑看了一会儿,撇了撇嘴,觉得这场景实在没意思。“哼,就辅导个功课,有什麽好看的。”他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似乎觉得自己大费周章地跑来偷窥,实在是自讨没趣。于是直起身子,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离开了。他的身影逐渐融入黑暗之中,那悉悉索索的声音也渐渐消失在夜色里,仿佛他从未出现过一般,只留下那依旧亮着灯的办公室,和窗外寂静而深沉的黑夜。
桑矾逸手指点着作业本上的第三题。“这里,受力分析又错了。小球在斜面上,重力的分力是多少?”对面的郑桐纤皱着眉头,笔尖在草稿纸上划来划去,留下几道无意义的曲线。他各科还不错,就是物理总拖後腿。今晚是他自己来找桑矾逸补课的,没想到一坐就是两个小时。
“嗯…应该是mg乘以sinθ?”郑桐纤迟疑地说。
“对。”桑矾逸点点头,额头上挤出几道浅浅的皱纹。“你看,这不是会吗?为什麽作业上写的是cosθ?”郑桐纤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考试一紧张就搞混了。”窗外的风忽然大了起来,拍打着玻璃窗。桑矾逸起身关紧窗户,回头看见郑桐纤正望着窗外发呆。
“想什麽呢?”桑矾逸问,同时递过一杯刚倒的热水。
“你说读书到底是为了什麽?”郑桐纤突然问道,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每天都是做题丶考试丶分数。有时候觉得挺没意思的。”桑矾逸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你爸妈怎麽说的?”
郑桐纤抿了口水,“他们总说要我考上好大学,别像他们那样吃苦。”
“是啊,父母都这样。”桑矾逸靠坐在桌沿,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我当年读书时,我妈也常说类似的话。她曾经是一家五星酒店的公关,每天站八个小时,回家时腿都是肿的。”
郑桐纤擡起头,有些惊讶。
“那你怎麽考上大学的呢?”
“因为遇到过好老师。”桑矾逸微笑起来,“高中时我的物理也很差,差点放弃理科。後来有位老师每晚留我补课,不仅讲题,还聊生活,聊未来。他让我明白,学习不只是为了考试,更是为了理解这个世界运转的规律。”
他拿起一支笔,随手在草稿纸上画了一个抛物线。“就像这个抛物线,你不仅要在纸上计算它,有一天或许会用它来计算篮球入筐的角度,计算火箭的轨道,甚至计算如何把救援物资投放到最需要的地方。”
郑桐纤若有所思:“所以学习不只是为了分数?”
“分数是敲门砖,但门後的世界需要真才实学。”桑矾逸语气平和,“我当年问过老师一模一样的问题。他告诉我,教育不是灌满一桶水,而是点燃一把火。”窗外忽然下起雨来,雨点敲打着玻璃,发出细密的声响。办公室里的灯光显得更加温暖了。
郑桐纤低头看着作业本上的公式,忽然觉得那些符号不再冰冷陌生。他仿佛看到它们背後隐藏的世界——力的相互作用,能量的转换,宇宙的基本规律。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郑桐纤小声说。
桑矾逸拍拍他的肩:“不急,慢慢来。学习是终身的事,不只是为了考试。”他们又继续讲题,但气氛明显轻松了许多。郑桐纤的思路似乎也畅通了许多,接连做对了好几道题。
雨渐渐小了,时钟指向九点半。“今天就到这里吧。”桑矾逸合上课本,“再晚你父母该担心了。”郑桐纤收拾书包犹豫了一下问:“明天晚上还能帮我补课吗?”桑矾逸笑了笑:“当然可以。不过别忘了,明天是周五,你们年轻人不该有点娱乐吗?”
“娱乐以後有的是时间。”郑桐纤背起书包,语气坚定,“我想真正学懂这些东西,就像你刚才说的,不只是为了考试。”
窗外,夜色浓稠得化不开,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撕裂这死寂。叶馨蒙坐在床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褪色的床单,骨节泛白。庞芳玲的声音很低,像蛇一样钻进她的耳朵,冰凉丶滑腻。
“你妈叫关澜悦,10年在中环路地铁11号线被僞装成小丑的不明身份人物枪杀。倒下的时候,眼睛看着天上,不知道最後看到的,是星星,还是月亮……”庞芳玲顿了顿,视线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也陷入了那段泛黄的记忆里。“凶手至今是个谜。”
叶馨蒙的心跳在那一瞬间似乎停止了,随即又疯狂地鼓噪起来,撞击着胸腔。关澜悦。金环蛇。母亲。这些陌生的词汇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强行注入了她十九年来平静如水的人生。她感到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
“是谁?”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是谁杀了她?”
庞芳玲缓缓摇头,阴影在她脸上投下深刻的沟壑:“不知道。军方的水太深了。十年了一点线索都没有,成了档案袋里一个落满灰尘的谜。”她的目光终于聚焦到叶馨蒙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温和,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所以上面需要一个人,一个背景干净丶又有理由进入圣保罗医学院的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馨蒙。不仅仅因为你是她的女儿更因为……你需要一个答案。我也需要。”
“我去那里……能做什麽?”
“做什麽?”庞芳玲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那里不像表面那麽干净。水已经够深了,你要做的,就是下去,拼命地搅。让泥沙翻起来,让藏在深处的鱼,不得不浮出水面。动静越大越好,越乱越好。只有把水搅浑了,我们才能看清,十年前那只手,究竟藏在什麽地方。”
她伸出手,枯瘦的手指握住叶馨蒙冰凉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那里的每一个人……甚至你感觉最无害的人,都可能戴着面具。你的任务是学习也是‘破坏’。用尽一切办法,找到那个秘密。为了你妈,也为了我们。”
叶馨蒙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种奇异的镇定。十九岁的她太清楚瑆洲这个社会的底色了——等级如同金字塔般森严,从上到下,每一层都笼罩在无形的压力之下;而间谍,则像无处不在的影子,潜伏在各个角落,稍有不慎,便可能落入精心编织的罗网。
她轻轻抽回手,摊开,接着又慢慢握紧。指尖陷入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印痕,带着微微的刺痛。
“好。”她听见自己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一颗石子投入古井,回荡在死寂的房间里,“我去。”
窗外的夜色,似乎更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