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淮光为她打造的这枚簪子有些奇怪,按住铃兰顺数第五片花瓣,里边儿藏着的毒针就会射出,那毒针进入肌理之後,针体会随着毒性的散发渐渐消融在肌理之中,会让伤者更加痛苦,却找不到根源。
所以乌静寻愿意赌一把,赌昌邑郡主心知肚明是她出手,却找不到证据,不能明面上擅自降罪一个臣妇。
一个亡夫战有功,为他守节在家的寡妇。
她摊开掌心,那枚花蕊已空的铃兰被她紧紧攥在掌心,银质的铃兰已经将原本柔嫩的掌心硌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红痕迹,翠屏看了心疼坏了,乌静寻却只是摇头:“替我放在簪子上。”
翠屏照着做了,等到马车停了,她照例准备打开车门,她先下去之後好扶着娘子下马车。
“娘子为什麽不骑白珍珠回府?那样威风凛凛的大马,骑在上边儿一定风光极了!”都说香车美人,翠屏乐滋滋地想,她们娘子坐在高头大马上,路上的大嫂子小姑娘定然都盯着她看,那可比马车气派多了!
翠屏叽叽喳喳的,乌静寻心神恍惚,半句都没听进去,下了马车,看着平宁侯府门前已经挂上了白灯笼时,她脚下一软。
管事得了吩咐,特地在门口等着世子夫人,想起老太君哀痛之馀还要细细叮嘱,叫他一定要慢慢说,缓缓说,别叫柔弱的世子夫人一个伤心晕了过去,可管事心里也苦,他也难受啊!
见到乌静寻那张苍白无色的脸庞时,管事心里一突,难不成是世子夫人回来的路上听到有百姓嚼舌根子了?
眼下顾不得那麽多了,他抹着泪,一双绿豆小眼睛早已哭肿了:“世子夫人,前线八百里急报,咱们世子爷——去了!”
“去了,什麽叫去了!”翠屏比乌静寻反应更激烈些,破音的尾调有些滑稽地上扬,在场的人却都计较不了这个,只默默抹着泪。
乌静寻咬住下唇,她原本以为陡然迸发出的血腥气能够让她再坚持一会儿,可那阵铁锈味却让她从心底觉得反胃。
他走的时候,是不是浑身浴血,身边有没有将领士卒,能够护住他的尸身,不要被残暴的东胡人掳走割下头颅祭旗?
乌静寻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里的力气像是一下子被北境呼啸不止的风刮走,整个人像是暮春的柳枝一样,软软向後倒去。
翠屏惊叫着想去扶住她苦命的娘子,却有一只手比她更快。
少年额间如往常那般绑着发带,只是这次没有用他最喜欢的玄色,而是换了一根白色发带,色泽纯白,衬得少年秾丽眉目愈发夺目。
可他抱着女郎的样子又不含一丝狎昵,脸庞上终年含着的冰霜冷色似乎都被丝丝缕缕的疼惜与愧疚融化。
翠屏揉了揉眼睛。
裴淮光已经横抱着乌静寻往府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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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信的小太监走了之後,琼夫人便昏了过去,年事已高的老太君也是差些喘不上气,慌得在场的女使婆子们想哭又不敢哭,时刻悬心着主子们的状态。
侯爷已经战死沙场,如今连世子爷也跟着去了,好在府上还有一个二爷——可二爷整日在外屠熊捉虎,没个正形儿,这样的人,能撑得起平宁侯府的门邸吗?
还有那位才进门不久的世子夫人……
牡丹一般的人,花儿一样的年纪,从此就要闭门守寡,等弟媳进门,连世子夫人丶未来侯夫人的名头都要拱手让人。
唉——
衆人也替乌静寻抹了把辛酸泪。
乌静寻醒来之後,第一眼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副玉香花串水草纹罗帐。
她亲手绣好的大红绣石榴百子千孙帐,他连一眼都没瞧见过。
她虽然只想借着这门婚事脱离乌家那个令她窒息的泥沼,但至少,她是真的认真想与他夫妻白头瓜瓞延绵。
这份心意,她没有说出口的机会,他也再不能听她说了。
北境呼啸而过的风很冷,他就那样倒在远离故土的地方,残魂会不会被风吹得不认识归家的方向?
翠屏与紫屏看着乌静寻躺在床上,直愣愣望着帐子,泪珠不断滚落,直至没入乌黑长发,都忍不住哭道:“娘子,您心里难受,得哭出来叫出来才是啊。”这样默默流泪,气滞体内,伤身啊。
乌静寻好似没有听见般,只安静地看着帐顶,一声不吭。
女郎只剩细微的呼吸声,和女使们哀哀的抽泣声一起传入裴淮光耳中。
他靠着门,浑身血液像是被霜雪长风冻住,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在为了阿兄伤心。
这本无可厚非,甚至于说是十分合情合理。
可他心里也像是被生生剥离了一块儿,既为裴晋光,也为了屋里默默垂泪的女郎。
他还是受不了她一直哭。
“二爷?”
眼看着少年旋风似地刮了进来,紫屏二人惊讶地站了起来,见他径直绕过屏风往内室走,忙道:“二爷,二爷,您做什麽——这于礼不合!”
“都到这时候了,还讲什麽礼?”
裴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没有废话:“护送他衣冠冢进金陵的队伍在十里庄,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迎他?”
衣冠冢?
今日他们才肯把消息放出来,没过多久衣冠冢都即将进金陵,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什麽?
“为什麽只有衣冠冢,他的尸身呢?没有留下吗?”
原本还一脸了无生趣的女郎陡然激动起来,裴淮光垂眼,看向她紧紧扣着自己衣袖的手。
“想知道吗?”
“那就擦干眼泪,换身衣裳,随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