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雪至床褥皱了又皱,湿了又湿。
宋携青日日带着祝好在京都游玩,不论食宿抑或玩地几不见重复。
待到第七日,他已带着她遍游京都的大小地,尝遍京都的各色美馔,每行一地,每食一膳,宋携青必将告知祝好他为人时可曾往来此地,可曾尝过此地的好味,百年前的他行经此地时是何风貌,与今朝相较又有何异,他讲得仔细,也不枯燥,倒似一位娓娓道来的说书先生,教祝好身当其境,好似透过百年洪流与他的十指相扣,循着他的足迹,历他平生。
这日,二人在泛舟游湖,祝好倚在宋携青的肩上看着日下流金的水色,忽而想起一桩旧事,她点点他的小指问道:“为人时,你可曾耳闻贾圣医之名?他的勾魂针法在百年前遗失了,只留有一幅残卷……”
既是百年前,没准儿他认得。
“贾?”宋携青一默,“好似有几分耳熟,太医署丛集天下名医,既称得上一声圣医,大抵在宫中为皇室效忠,然太医署并无医方姓贾,想来是位遁名匿迹的游医?”
“我想……并非游医。”祝好一脸正色地道:“据传是因朋党之争焚毁的针迹,既是朋党之争,多与政权有所勾连……”
宋携青见她正儿八经地剖析此人,且分析得有板有眼,他先是捏捏她的鼻尖打心底夸了句“真厉害”,而後才问:“何故探听此人?”
祝好将李沅之父一事一一道来,宋携青轻叩板沿若有所思地道:“朝中倒有一人粗通医术,然姓公孙,于行针不通一窍,想来并无瓜葛。”
她浅浅点头,望向薄暮天穹时,有雁回巢,于是问他:“我们何时回淮城?”
“翩翩。”他蹭着祝好的耳鬓低声唤她,“衣铺很忙麽?而今事事仍需你在内助阵吗?”
二人对眼,祝好竟从中品出几分乞怜的意味,她并未多想,只道:“大典已毕数日,柳掌柜当已回程,就算未回,铺里还有絮因呢,你可不知,絮因如今可厉害了,不论绘衣还是盘账丶刺绣样样精通呢,阿沅地里得闲时也会在衣楼任零工,对了!楼里新收了个小姑娘,学得可快了,她啊,明明身子又瘦又小,卖起劲来却顶过我呢,还有……”
她忽而顿住,目光落在宋携青注视着她的双眼上,他见她不说了,抚着她的发问:“还有什麽?”
祝好不语,张臂环着宋携青的颈,方才他只是简单的一问,她却莫名道出一连串无关此问的人与事,他肯定觉着无趣,偏又不出言截话……她真是越发喜欢丶爱怜他了。
她摩挲他的耳垂,闷闷地道:“不是很忙,人手充足。”
宋携青笑笑,将她抱坐在自己身上,船身荡漾,泛起一圈涟漪,“翩翩,你自小生在淮城,长在淮城,除却京都,可还有想去的地方?”
他扣着她的十指,落下一吻,“天涯海角,只要你想,都依你。”
……
四月初,距国诞之典已过半月,淮城的喜庆却未散,今日尤家大喜,娶得是歧州盐商的独女万俟宜,淮街比肩接踵,红妆横铺十里,衆人心下唏嘘,上一回闹得如此铺张的婚典还是宋公子迎祝小娘子的那次。
万俟小姐倒是阔气得很,她手拈十馀张柬帖探出轿帘,随着衆人一声惊呼,镶金作缀的柬帖如天女散花般飘入人丛,万俟小姐不仅宴请负责裁制嫁衣的衣楼中人,方连途经的平头百姓也不忘,要想这尤家可谓淮城实打实的巨富,宴席上何愁水陆之珍?没准麒麟肉也吃得!
衆人连连惊叹,万俟小姐不愧是高门贵女!如此女者方堪贤妻!
方絮因本不想蹚这趟浑水,怎奈有一事不宜一再迁延。
今日万俟宜宴请衣楼各衆,倒是个可遇不可求的好机会。
是夜,淮城上空烟火不绝,尤府喜烛荧荧,方絮因并不入席,而是一人独坐远离喧笑的八角亭。
她捏着袖里的物什,忽闻步履声渐近。
方絮因起身,正逢万俟宜身披绯红嫁衣转入亭内,二人相对,各不相让,万俟宜冷哼一声,“瞧你面上对阿蘅不屑,今日却应邀我与他的喜宴,当中准是有鬼!这不,一捉捉着只狐媚子,狐狸精儿是在等何人啊?本小姐实话告诉你,阿蘅并不知你来了!更不会前来见你!我假传貌丑,阿蘅也执意娶我为妻,他与我可谓两情相悦,你算个几斤几两?”
方絮因又气又好笑,懒得与她多费口舌,只在里袖摸出一袋银锭,不顾万俟宜鄙夷的眼神拉过她的手,搁在她的掌心,万俟宜敞开一看,五块银锭,她嘴一抽,这是在干什麽?喜钱?如此寒碜?也……好意思给她?
万俟宜想也不想,直接将银锭抛入一侧的花池,不忘拈出上好的锦帕净手。
方絮因倒也不恼,她平静地道:“这些银两,是我积欠尤蘅的债,我与自小长在琼楼金阙里的万俟小姐不同,数年以来,我起早挂晚只为偿清他的欠银,而你弃如敝履的五块银锭,便是我欠他的最後一笔债,我知道,他不知我来了,我亦知,赴此宴会引来万俟小姐,而我也正是在等着万俟小姐。”
“你二人既已结为夫妻,想来给你也是一样的。”方絮因呼出一口气,她缓而重地道:“欠银已清,作为当家主母如何处置这笔欠银我都无从置喙,我同他也在将欠银交托与你的那一刻,彻彻底底的两清。”
言罢,方絮因头也不回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