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携青再见此簪的第一眼,脑际除却闪过母亲,便是祝好。
他竟打心底觉得,此簪衬她。
百年前,父亲集名匠为母亲铸就此簪,父亲身故之後,母亲改嫁,将此簪赠予了他,只望他能觅得佳妻,再不必孤身只影。
宋携青对此嗤之以鼻,奈何是母亲留下的物什,因此,百年前,他始终将此簪揣在怀里数年,母亲辞世後,更是成为悼念其母的唯一遗物,不过,宋携青直至身死,也未有机缘令海棠步摇重簪云鬓,更莫提为它择新主了。
他并非不通情爱,只是“情”一字重胜千金,过甚繁冗琐碎,他也无法确保在乱世之中,在兵戈抢攘的世道下护好自己倾爱的女子。与他有瓜葛之人,乃至孕育他的母亲,皆不得善终,皆因他一人,受世人口诛笔伐,既如此,他又怎配去祸害良家女子。
宋携青一手扶着她的髻,一手将步摇簪入祝好发间。
“郦姐,寻得簪钗了?”
言罢,祝好擡手往髻上摸去,隐约探出一枝花的形样。
二人的指尖在一瞬触及。祝好本能的瑟缩了一下,转而捉住宋携青的手,她转过身。
女子的两颊绘有雾影幽昙,此花只存于志异神话之中,不过寓意颇多,譬如驱魔纳福丶佑民长命百岁,亦可为故人拂去风尘。
她身着青红交织的祭神服,前额悬垂珠玉,耳鬓编缀的小辫上以古币流苏点饰,飞天髻垂落赤带,祝好粉面绛唇,光艳逼人,或可与月争辉。
祝好松开他,指尖顺着海棠花枝缓缓抚至最底,步摇上的珠玑流苏随之摇曳,她举目,凝着咫尺间的男子。
顾盼间,眸底浮光流转,其色如春。
宋携青的手悬在半空,仅只毫末便可触及她的脸颊,他微微屈起手指,却见身前之人的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狡黠,她问他:“你怎有女儿家的簪饰?”
她蓦然将脸颊贴在他本要垂落的手背,“好看麽?”
她始终以一双灵动的妙目盯着他,内室烛光昏昏,清清静静,只可闻彼此的呼吸声,宋携青自上看她,玉颈雪肤,眸清可爱,四目相对间,暧昧难明。
祝好挨着他手背的脸颊明明是僵冷的,却将他的肌肤灼得燥热,他鬼使神差的擡起另一只手捧起她的下颌,宋携青掩在睫下的眸光逐渐幽邃。
他弯腰俯首。
末了,也只是为她理顺额鬓的一缕碎发。
他将祝好的脸颊撇向另处,“尚可。”
……
长空仍有几束零星的烟火划过,游神仪队手举绘有墨箓及古文的旌旗浩浩荡荡地前行,其尾八音叠奏,信奉淮仙的百姓拈香随行,其首由八人擡就步辇,此辇之上,淮仙鸾姿凤态。
待一衆安抵折哕斋,但见斋门立着一位女子,她左手托着玉瓶,右手自玉瓶拈出柳枝,柳梢沾着今晨新采的朝露,她向玉像绕行三圈,举步间,环佩叮当,丝縧曳地,晨露洗濯四近,飞天髻上的一支海棠步摇一步一晃,仪态万方,此景犹如神女下界福泽万民,尔後,女子将玉瓶与柳枝转奉他人,她则接过一侧递来的长明烛。
此烛的底座是琉璃制的,加上内柱插着足有女子腕粗的蜡身,祝好捧在手心宛如承着山石之重。
夜风愈大,她不仅得忍着咳意,还得维持端正且平稳地托着燃烛前行,最重要的是,需得护佑其烛不灭。
此前,她一直以为,百年来,玉女所奉之烛尽灭,准是宋携青从中作梗,而今,祝好切身体会,方觉冤枉了他。
祝好手捧长明烛朝着神像行俯身礼。
九十九阶悬灯骤起,明光烁亮,直延主殿,朗照祝好的前路。
她捧着燃烛在队首开道,身後跟随以青玉雕镌的神像。
祝好方行几阶,心下不免自嘲,她还是太过自负,要知道,她平日里不曾携带任何物件行此阶时都累得气喘汗流,不出十阶必得小歇片刻,何况手上还得托着这麽个玩意儿?
区区十两银也不是这般好赚的。
长裙逶阶,她拼死也只能拖着这身繁复沉沉的祭神服爬到顶阶,却未有十足的把握护此烛不灭。
斋内围观的淮民尽在打赌今年的玉女到第几阶时手中的长明烛便会熄灭,行到主殿时,统共又灭了几回?
然而,令人诧异的事儿发生了,甭管夜风是何等的惊疾,直至神像擡入主殿,供于神龛,玉女所奉之烛竟长明未熄!可谓百年不遇的奇观!真真淮仙显灵!佑我淮地!
沿阶行来,祝好竟然没觉得有多累,好几次要被长裾绊倒时,偏又安然无事。
她翘望身前玉像,笑得眼角绛唇俱似月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