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果然回头,略扫她所立之地,却只一瞬便转了回去,祝好气结,原他自小便是一副讨人厌的孤高模样!她又不知疲倦地呼喊数遍,少年始终漠然不动,只一味借月眈着手中的书卷。
祝好怏怏不悦,莫非只是幻境?甫一低头,祝好愕然,自己并无实体,薄如一团散雾,无怪他视若不睹,可头回唤他明明听得了呀……
祝好茅塞顿开,复唤:“宋琅!宋琅!宋琅!”
少年方才肯定将将并非幻听,他侧目,“何人?”
祝好正待应声,又是一股子歪风将此时此景一齐吹散了,她一晃数景,无不是匆匆一瞥。
她目睹少年长成,背上行囊远走他国,也曾见淮城在百年前陷落一场死地,血路绵延天际,染红苍穹。皇权更叠丶民生涂炭,昔日金枝玉叶的公主自刎于宫变,她见无数才子志士怀才不遇,武者弃戎从笔,作刍狗,作佞臣,或一手秉笔,一手秉针,竭力医治破败腐朽的王朝,亦不弃在王权下挣命的百姓。
又见星眸皓齿的小娘子落座镜前,一支支卸下髻间钗环,将长发束得一丝不茍,她手提红缨枪奔赴边关,与一衆军士战死疆场,唯待一人手捧锦盒殓其遗骨。
最後的最後,是少年自刭月下,血溅榴木,至此,榴木枝叶不复。
而宝座之上的胜利者,是一张她将将见过的阴柔之相。
祝好醒时,卧在雪白绵软的茸毛上,雪狐的背毛打湿大片,祝好一面抹泪,一面为小狐狸拭毛,她直视近处的少年,哑声问:“所谓古昔,是指百年前?”
阿悟不答反问:“翩翩,要同吾做这个交易麽?”
祝好想,不论是泥是土,她定当在既定的死地中闯出一条道来。
……
祝好到访施家书肆,施春生远在京师,施毓老矣,只得另雇书佣。
书佣见婷婷袅袅的小娘子满怀书册,急急上前搭帮,待他接过祝好怀中的书籍,不免愣神儿。
原以为姑娘家多是读些时兴的话本抑或绣经丶食谱一类消遣的读物,来人拿得净是前朝末年的史册,不若便是前朝舆图丶灾异志,甚或风俗记,总而言之,上至兵书,下至政书,书佣一拍脑袋,小娘子大抵是为家中的兄长丶夫君所置罢。
祝好结清账,托车夫邱二将一大摞书册送回祝宅。
得闲楼的条案上堆叠的不再只是绣谱丶话本子,甚有小臂高的前朝史册。
祝好一面通阅手下压着的一卷书,一面成算着提笔落下几句注解,方起眼,案上的砚台不知何时竟研好了墨,再一侧目,糯香扑鼻,案角置着一叠三色蒸糕。
她拈起一块,咬出缺口,随即放下,自案下摸出一册卷边的墨灰外封典籍,正是淮仙录。
祝好翻开扉页,她先前在空白处写了些蝇头小字,其间一处却另用丹笔将她的一字打了个圈,祝好略一琢磨,她这是写错字了,却非她自个所为。
谁这麽闲呢?祝好哼哼,心底已有人选。
她佯作一心披卷,眼睑却已湿润,祝好凝望大敞的阁门,几缕春阳倾斜入室,浮尘如丝。
“宋携青,你在,对不对。”
无人回应,祝好攥紧淮仙录绕条案走出几步,“我想你了。”
话将落,三步外骤起浮光,渐渐凝作一道颀长劲拔的身影。
宋携青目见祝好的眼尾泛起一层薄粉,她攥着淮仙录的指节泛白,宋携青张开双臂温声道:“我人都在你跟前了,还看它作甚?我不比它好看吗?翩翩,你想知道有关我的什麽?你同我说,我毫无保留地告诉你,好不好?”
祝好不曾上前,只是一味地盯着他,宋携青的双臂举得酸胀,他兀自垂下,“祝好,你可是还在恼我?还是说……悬心我呢?你先前所言,我仔细思量了,可是祝好,人生于世,悲喜交织本是常态,莫非只因畏怯零星的一点怅然,便同怡乐一齐舍弃了?”
宋携青擡步行近,“你说你想我,我也很想你啊翩翩,既如此,你将我推开不是相互折磨麽?翩翩,我想同你好好珍惜相处的一时一刻。”
“宋携青。”祝好背身抹泪,那人自後环着她的腰将她揽入怀中,祝好并未挣脱,反而哽咽道:“宋携青,我从未真正的恼你。”
她想了想,又道:“好罢,起初还是恼的,只是不日也就想明白了,正因明白了,我……若是我活着的条件是教你受罪,我想……是犯不上多此一举的。”
“翩翩……我当真不要紧。”宋携青将她的身子掰正,“此前与你结缘茍活只为寻母亲,而今……此事已了,翩翩,如今的我独独为你而活,所以,也请翩翩为我好好的活着,好吗?”
祝好不作声,只将淮仙录往他心口一拍,宋携青轻吻她的眼睫,“翩翩,我将我的一切通通告诉你好不好?救你的方法也告诉你好不好?你再不许将我推开,好不好?”
“翩翩,不要不答我。”
祝好方才一头扎进他的怀中,闷闷应声。
他犹如寻回遗失已久的至宝,捧在怀里一再珍重,“然後,我带你去京都,去看看我昔年挣揣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