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眉眼成诗,浮世方燃
一段青春未竟的情书,从母亲的日记里开场,却在归心心底点起了篝火。
那天晚上,母亲加班晚归,归心一时兴起,翻出了书柜里一本泛黄的日记本。随意翻阅之间,一页字迹突然将她定住——
“白衬衫少年笑着跳水,那是那年夏天,长江边的午後。人到中年,我依旧偶尔梦见。”
归心看着字迹,顿时明白,强势克制的母亲,也曾有过无声的初恋。
她小心地合上日记本,像是合上了一段被尘封的往昔,却怎麽也关不上自己心头那扇悄然开啓的门。
这个暑假,是她考上大学以後最轻松的日子,也是第一次,她背着父母,偷偷坐上了开往钱勇所在城市的绿皮火车。
那座城市,是她少年时期最向往的地方。归尘曾在那里上大学,她常常透过他寄回的明信片,幻想那里的模样——风是湿润的,路面干净得没有一丝尘埃,很多建筑带着淡淡的日式风格,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一角。
火车缓缓驶入站台的那一刻,归心的心跳,比车轮的刹车声还要响。
她背着包站在人群里,眼神一寸一寸地在出口搜寻,心里一紧一紧地缩着,慌乱的感觉撕扯着她的时间,让每一秒都沉重而漫长。直到看见他——钱勇,站在夏日阳光下,穿着浅灰色T恤,朝她挥了挥手。
他看起来有点局促,像是刚打完一场球,额头还有细汗。
归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以为重逢会是电影那样奔跑丶拥抱,可现实里的她只是怔怔地望着他,不敢靠近,怕一靠近,这段遥远的想念就会破碎。
钱勇也没上前,只是笑着张开双臂,仿佛在说:“你终于来了。”
归心鼓起勇气走过去,停在他面前,肩膀一轻,是他把她背上的包接了过去。指尖碰触的那一刻,她没敢擡头看他,只是偷偷握紧了自己的手。
从车站到海湾,他们几乎没说几句话。夏风带着海的咸味一路扑面,归心觉得,整座城市都在慢慢变热——不是温度,而是她的呼吸,她的皮肤,她和他之间,越来越靠近的距离。
钱勇带她去到一片远离城区的海湾,归心站在这片无限延展的空间里,渺小的自己却无法控制地放飞思绪。
“这黑乎乎的海水有什麽好看的?我可不比这海水差!”木讷的他竟说出如此暧昧的话,令归心脸颊微红。
钱勇拉着她:“去换泳衣,我带你下水游一会儿。”
换好泳衣的归心踩着白浪,海风潮湿,也将她脸上的潮红悄悄压下。海浪一阵紧一阵地拍击岸边,四周的蓝色无边无际,带着令人眩目的辽远。
她从未游过泳,跟着钱勇踏进冰凉的海水,扑腾了两下,忽然一股力量将她推了出来,一个救生圈套在她脖子上。借着这份支撑,她换了口气,回头一看,是钱勇在身後,恐惧顿时缓解了些。她紧张地笑着,尽量模仿他的动作,却怎麽也掌握不好节奏。
“放轻松!”钱勇在一旁说着,脸上带着惯有的笨拙笑意。
然而,浪头毫无预警地袭来,像一道无法抗拒的命令。
归心猝不及防,被卷入海中,身体打着旋,被冰冷的水牢牢压住。
海水张开乌黑的巨口,将她一口吞没。咸涩的海水灌进嘴里,呛得喉咙生疼,呼吸瞬间被切断。不会游泳的她,四肢拼命挣扎,却始终找不到钱勇的身影。意识在缺氧中逐渐模糊,耳边只剩海浪的咆哮和自己急促的心跳。她仿佛被无形的黑布蒙住双眼,直坠入无底的深渊。
“完了……”
他们刚刚点燃的情愫,正在闪烁着海面碎金的光芒。尚未真正握紧,甚至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就要把这迟来的炽热推向深渊。
可越是挣扎,越是沉得更深。
就在恐惧几乎将她吞噬的瞬间,归心突然冷静了。若真逃不过,那至少,不要死得太狼狈。她慢慢放松四肢,闭紧双唇,屏住呼吸,任由浪涛将她推向未知的远方。
她在心底默念:
如果大海肯放过,留我一命,我必珍惜这场未曾真正盛开的初恋。
或许,它真的听见了她的祈求。
波涛渐渐平息,一缕微光穿透水面,照亮她模糊的视线。就在意识几乎散开的那一刻,一双手破水而来——钱勇,套着救生圈,逆着所有沉默扑向她。
他将她紧紧拽入怀中,拼尽全力朝岸边划去。
她轻声说:“你救了我。”
像是对着那片将她吞没丶又将她吐还的海,也像是说给此刻正拼命划水的他。
随着他们慢慢接近岸边,水面上陆续浮现出更多小小的人头,岸上的人影逐渐清晰,安全感一点点涌上心头。
归心的睫毛上挂着海水,身体随海面起伏摇晃,情绪却依旧留在那片水下,游弋着,像一只刚刚脱壳的贝,裸露而脆弱,只剩静静地喘息。
她胸口细微的起伏牵引着钱勇,一股温热的力道穿透水面,再次将她拥入怀中。她的嘴唇发青,手指冰冷,身体尚未回过神来,却已清晰感知到他皮肤的温度,那是她在死里逃生後,唯一能触碰到的“活着”。
他声音发颤地问:“你还好吗?我……我真的吓死了。”
归心点头,却没办法开口。眼泪和海水混在一起,顺着脸颊流进嘴角,是咸的,却有一点甜。
看着她的呼吸渐渐平稳,钱勇低头,轻轻吻上她的唇。
那一刻,海风轻拂,波涛低语,两个生命在死亡边缘相拥,借着救生圈的浮力,他们紧紧相依,彼此温暖,生死瞬间化作永恒。
上岸後,他抱着她,如捧着一个易碎的瓷器,不敢用力,却也舍不得放手。她娇小的身体在怀中微微颤抖,那股柔软的温度穿过皮肤,直接撞进他心口,既焦急,又心疼,更有一种来不及言说的後怕。
海边的酒店近在咫尺,他一路狂奔,风带着咸咸的海味拍打在皮肤上,可是仍然冷却不了满腔的滚烫。
推开房门,钱勇没有顾及身上风干的盐粒,轻轻将归心放到床上。温暖的床单贴上身体,归心却仍在微微发颤。她低头摸了摸湿润的泳衣,轻轻拽过背包,从中摸出一块折叠整齐的小手帕,铺在身下——以这样简单却郑重的方式,迎接身体与命运的默许。
他们靠得很近,心跳渐渐重叠,一呼一吸间,有种无声的共鸣在空气中流动。
她的脸颊烧得滚烫,夜色沉沉,天地都屏息静默,她感觉到一种从未有的掠过与疼痛,无声绽放的花朵,在这静夜中缓缓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