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生之清醒,一念成光
岳剑的遗体被急救人员推出来那一刻,归心整个人被石化了。
她没有哭,不是强撑,而是没来得及。缓缓伸出的手,指尖微颤,一根一根地攥住那层白布。她停住手,终究没有掀开。只是低声问医生:“他疼吗?”
医生摇头,“这种情况,中毒过深,他昏迷後就没有再醒来。”
医生似乎还想解释什麽,却被人群中一个尖利的声音打断。“你就是杀人犯!”那声音是岳剑的姐姐,岳琴芳。
她猛地踹翻门边的椅子,几步冲上来,指着归心的脸,眼圈发红,声音发狠:“你天天弹你的琴,装你那点清高,你什麽都不管!你知道他有多拼吗?你到底把他当人没当人?你到底是不是岳家的人?”
“现在他死了,你满意了吧?琴弹得够了吧?!”
一时间,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归心扭身躲闪开,没有辩解。她只是看了岳琴芳一眼,那目光静得像结冰的湖面,沉静丶无波,仿佛所有情绪都沉在水底。
她在岳剑的遗体旁,缓缓跪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湿纸巾,手指小心翼翼地展开,轻轻擦去他嘴角凝固的血迹。动作温柔得像在对待睡去的婴儿。
“他不是因为我死的。”她声音轻得仿佛只说给自己听。
说完她把脸埋进掌心,低声说,“但你想骂,就骂吧。”
她站起身,向医生点点头:“请帮他换上干净衣服,我去取。”
她转身,一言不发地去到另一个房间。
这时,身後的康如清终于崩不住了,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哭得像要撕裂嗓子:“我没想害他啊……我只……只想着,我怎麽知道会这样啊……”
岳琴芳扑过去,抓住她母亲的胳膊:“妈不是你啊~~是她,为什麽是岳剑做饭!她是杀人犯,我弟就是她克死的!”
归心咬着牙,硬是没让眼泪掉下来。
她更没回头,因为她知道,此刻站在她身後丶说出那句重话的人,在未来还会一再出现。
而她为这个家的全部努力,此刻被时间摊开,又被命运抹平。
她别无选择,只能接受——殡葬车缓缓驶来,将岳剑的遗体带走。
那一刻,她再也绷不住了,眼泪像溃堤的河水,一发不可收拾。她跪倒在原地,哭声撕心裂肺,要把所有的痛从肺腑深处撕扯出来。
那哭声穿透了沉默,也击碎了所有人的强忍——在场的衆人眼中,也纷纷落下泪来。
那辆早已习惯生离死别的殡葬车,缓缓驶出小区大门。
可一过门口,车身骤然提速,尾部喷出的白色尾气,在风里一寸寸拉开,溶进黑暗,拉出一道渐行渐远的痕迹。
一种温柔的痛楚涌上心头,她甚至害怕,岳剑昨天还停留在她发丝上的温度,会随着那白烟一并散尽。她懂了老人们常说的那句话:看一眼,少一眼。现在她正看见,那缕烟雾中裹着过往熟悉的光影——岳剑笑时带来的温暖,他低头煮饭时的安静感,还有他身体如烟的温度……一帧帧,一幕幕,纷纷扬扬的飘散。他和这缕尾气一样,来过这个世界,热烈又真实,但终究一点点破碎,化作一缕轻烟,消失在天光未亮的尽头。
她在衆人的搀扶下站起来,轻轻转身,留住眼泪快要掉落的声音,向那个再也没有岳剑的家走去。
楼门两侧堆满了亲友送来的花圈。归心一一向他们鞠躬致谢。
这一夜,来吊唁的人一拨又一拨。大家都关切地询问事情的经过。随着来的人越来越多,归心一遍遍地讲,一遍遍地重复。
讲得多了,细节也变得越来越清晰,每次开口,都是在给她的记忆加码。仿佛不是在讲一个真实发生的事故,而是在讲一个遥远而陌生的故事。
她忽然意识到——这一晚,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真正地直面死亡,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什麽叫“生离死别”。
夜已深,时针指向凌晨两点多。
屋子里弥漫着燃香和寒冷交织的味道。烟雾在昏黄的灯光下盘旋而上,无声的叹息着,慢慢消散在空气中。康如清安排几个侄儿留下陪归心守夜,又叮嘱几句:“香火不能断,窗户记得开着。我把小山抱走,这几天就在我那儿睡。”
这个混乱而措手不及的夜晚,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看着窗外飘起的雪花,仿佛是晶莹的泪珠,冷冷地洒落在归心被刀割过的心上。外面的冬天,和往年并无二致。
曾经,他在她身旁,陪她迎接朝阳,也一同目送落日。她坚信,那样的日子,平凡丶温暖,会一直延续下去。
可如今,他的双眼再也无法睁开,那份陪伴与温柔,也随着他的离去,被时间带走了。没有人再替她做决定,没有人再代她去接孩子,也不会有人,在夜里醉醺醺地推开那扇门,打着酒嗝喊她的名字。
这一切,像是一道无情的门槛,横亘在她和岳岭通往幸福的路上。
她慢慢走进客厅,手指拂过那架,自十岁起便陪伴她的钢琴。
那是母亲方兰瑄当初执意买下的,因为她相信,女儿的未来,可能比那时的她要幸福。
归心坐下,掀开琴盖,手指落在键上,却弹不出一个音符。她的人生,和琴谱一样,每一页都藏着不同的旋律,而当最後一个音符响尽,就要翻页了。下一页带着无可抵抗的空白,像潮水般涌来,吞没呼吸,侵入骨髓。
她转身去泡了杯热茶,站在窗前,头发凌乱,双眼空空。
她的目光穿过窗棂,望向无边的黑夜,不禁自问:“我现在还没老……那,算不算跟岳剑共白头了呢?”
夜色里没有星辰的指引,只有漆黑如深渊的天空。那是一片无望的黑洞,吞噬着她未来的一切,也摧毁了归心曾经相信的一切。
此时眼前的世界,是一幢幢林立的高楼,每个窗户里都透出温暖的光,映衬着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家。在这万家灯火中,属于她的那一盏,刚刚熄灭。
那些光亮像远方温暖的岛屿,而她,如今孤身漂浮在寒冷的大海中,找不到归途。
她多麽渴望,看穿这世界,穿透时间的帷幕,哪怕只看一眼未来。
她低声质问夜空:“为什麽今天的清晨,和往常毫无二致?可到了夜里,我却只能抱住一个冰冷的怀抱?”
她多想再抱他一下,却又害怕自己舍不得松手。
时钟滴答,直到天边透出第一缕微弱的橙光,清晨悄然降临。前来接替守夜的人带着早点走进来,把夜里陪伴她的人轻轻换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