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风过之处,无人幸免
又是一个阴天,天色像压低的铁皮盖子。城市的喧嚣在窗外轻轻褪去,归心坐在书桌前,灯光柔和地撒在桌面上。岳剑留下的账务摊开,如一片小小的荒原,她一笔一笔盘算着资金的来路去向,每一行数字都像深夜里暗涌的河流,流淌着责任和压力。
这是生活给她的仪式,也是她与过去丶与孩子丶与未来的对话。
窗户开着,风卷进来,轻轻地越过她的肩,吹翻了一张账单。归心擡头,岳剑坐在桌子另一侧,正替她把那张纸抚平。
“别怕。”他的声音淡淡的,就像他在世时,总让她相信,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难。
她盯着那张被抚平的纸角,想去握住那只手,却只感到指尖滑过凉意。
灯光晃了一下,岳剑的影子淡了。
屋门轻轻响起,归尘走进来,坐到她身边:“心心,我来帮你处理这部分,你先休息一下。”
归心擡头看着哥哥,心里涌起一阵温暖和感动,生活不会因为失去而暂停,她失去後还有家人在无声的守护着她,还有无声存在的岳剑,替她退去了一半的恐慌。
连日来一直往银行跑的归心,她开始动了卖房的念头。那是一幢小而温馨的房子,承载着他们三人无数的回忆。虽有很多不舍,但现在每一笔款项,都可以覆盖银行贷款和岳剑的债务。
贾小七也出现在关键时刻,他雪中送炭的重量比语言更有温度:“嫂子,你不用独自承担,我会帮你想办法。”
归心的心底感受到人心的重量——每一份关切丶每一个伸出的手,都是她渡过难关的灯塔。
她嘱咐贾小七将没有质押的设备和资産也一一出售。这些曾经是生活质量的筹码,如今在数字与纸张之间变为解决问题的工具。每一次交接,都在提醒她:生活如行舟,时而湍急,时而平缓,而她的任务,是撑住风帆,不被风浪打沉。
安排好一切,归心总算有了喘息的空隙。那天,她拖着疲惫的身影从菜市场赶回家,手里提着几根排骨,打算炖汤给父亲压咳。
厨房里飘出中药的苦味,她一进门,母亲方兰瑄正低头调药水温度,神情专注。
“爸还在咳?”她问。
“嗯,夜里又咳了三次,”母亲没擡头,语气却带着些不耐,“老毛病了,他又不肯好好吃药。我都给他挂了一礼拜吊瓶了,缓一缓就行。”
归心把菜放下,走进里屋,看见父亲正躺在藤椅上,脸色苍白,胸口的呼吸起伏很浅。他听见女儿回来了,勉强笑笑,说:“你怎麽买排骨?太贵了。”
归心没有答,只轻轻拉了张椅子坐在一旁,默默握住父亲的手。他的指骨因挂水而变得青白,皮肤松弛,老去得那麽突然。
父亲沉默不语,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拿去应应急吧。”短短几个字,却像一根细线,将她与家庭的坚实紧紧连在一起。平时冷硬的方兰瑄站在父女两人的身後:“归尘他们两口子和我们商量,把家里所有积蓄整理一下,都在这了。”母亲努力压抑的情绪,但终究透露出柔软的守护。
她接过卡,嘴角勾出一丝弧度:“爸,妈……我很抱歉,这事连累了家里,我也替岳剑谢谢你们。”归心随即笑了,笑得酸涩,笑得泪在眼眶打转。父母的钱,是他们一辈子的防线,是老去之後的药费,是风烛残年的最後一盏灯火。还有下岗後,自找出入的归尘,他们都毫不犹豫地把全部交了出来。她张嘴,却不知道说什麽,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看着藤椅上的父亲,记得小时候,父亲是厂里最能干的那一类人,浑身是力气,说话都好像带着风。可如今,他只剩下咳和沉默。
这一咳,就是一个多月。
起初忙着筹钱的归心也觉得没什麽,毕竟母亲是医生,懂得怎样处理。可时间一天天过去,父亲不但没好转,反而逐渐虚弱。最开始还能下地走动,後来严重到走几步路都喘。
哥哥归尘特意请假回来,一进门就问:“妈,到底带爸去医院检查没?”
方兰瑄那一刻沉默了。她轻声说:“只是咳嘛,我……我想自己先观察一下,反复挂水也该见效了。”
归尘的脸瞬间沉了:“您是医生,可您也是他老婆。您不能因为经验多,就把感情当成判断依据,明天让清禾带爸爸去做检查。”
家里空气冷得像结冰。方兰瑄没再说话,只是半夜悄悄一个人坐在床前,守着父亲的体温计,眼眶红着,却不肯哭出来。
一周後,一家人一起陪父亲去了市人民医院,拍了片,做了抽血和肺部穿刺。医生没绕圈子,开门见山地说:“是肺癌,晚期。”
归心看着父亲的肺部CT,像月球表面一样布满暗影,她才忽然想起,阳台上堆成小山的手卷旱烟和那句玩笑:“你不会升仙了吧?”
这一刻她才知道,那不是升仙,是父亲在用他唯一会的,最笨拙的方式,陪着女儿走过至暗时光。
那一刻,归心耳膜里全是嗡嗡作响的声音,她看着医生的嘴一张一合,却再也听不进任何语言。她记得自己点头丶说“谢谢”丶签字丶缴费丶取单子……像个没灵魂的机器。
回家那晚,归心坐在卫生间马桶上,一言不发。水龙头的水一直滴,她却没有关,任由那冰凉的节奏敲击她着的无助。
这是岳剑死後,她第一次如此彻底地崩溃。
不是大声嚎啕的那种崩溃,而是“命运再次伸出手来掐你”的那种感觉。她刚刚筑好一堵墙,躲过了流言蜚语,学会了抱着女儿活着,就被命运的另一只手,在脊背上狠狠一推。
她想喊,可“天”没了;她想求,可“每个人”也各自焦头烂额。
她躺在床上,女儿悄悄走过来,抱着她问:“妈妈,你也会生病吗?”
归心抱紧孩子,声音低得像在喉咙里翻沙:“妈妈不会生病,妈妈还要给外公熬汤。”
可她知道,她熬的不止是汤,是命,是这一家人仅剩的希望。
肺癌确诊的第三天,父亲被送进了肿瘤科病房。
那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阳光穿过病房铁栏窗洒在地砖上,像是命运的某种残忍玩笑——光明总是出现在最阴暗的时刻。
归心坐在病床前削着苹果,一点一点,小心地不让刀碰着果肉,只留下一圈干净的皮。父亲靠在枕头上,眼神空空地望着天花板,像是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死亡通告,努力回忆自己是不是在哪一步漏看了什麽征兆。
“爸,”归心终于开口,“我们会尽全力治,您别担心。不能因为帮我筹钱,耽误了您的病情。”
父亲扯了扯嘴角:“我不怕死。我就怕……我走了以後,归尘一家三口不用担心,我只是担心你和你妈,一个老寡妇和一个小寡妇,日子难啊!”
归心眼眶发酸,把苹果递给他,低声说:“每个人都有一天会成为鳏夫和寡妇,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父亲没有接苹果。他望向窗外,声音忽然轻了几分:
“归心啊,我年轻时候拼命干活,从来不信命。可现在,我真觉得,这命……是有轮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