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等了几分钟,前方喧哗声响,大队人马从远处跑过来。
领头的是个身着半袖衬衫,头戴军帽,皮肤黝黑,满是皱纹,年过半百,却精神矍铄的汉子。
这位应该就是杨木大队的大队长赵广汉。
这会儿他跑得鼻子上出了汗,远远就伸出了双手,笑呵呵地说:“颜书记啊,不知道你已经来了,让你久等了,我正组织大家夥在村口迎接,谁知道你从小路进村了,你看这事儿闹的。”
颜红旗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伸出手来和赵广汉公事公办地握了手,这才开口。
“赵广汉同志,今天是我来杨木大队上任的第一天,本来不想批评你们,可是看到你和杨木大队各位同志的工作作风,不由得我不开口。咱们党讲究的是艰苦朴素,禁止铺张浪费,要实事求是,不能搞虚头巴脑的形式主义,可是你们呢?在炎炎夏日里,组织这麽多的青壮丶妇女儿童就为了迎接我,你看看大家,浪费大好时间,在太阳底下晒着,有这功夫,去山上采野菜,去田地里忙乎,不是更有意义吗!”
赵广汉被说得脸上变颜变色,几次想张嘴但都强忍住了,旁边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却忍不住了,上前一步说道:“颜书记,你这麽说就太冤枉赵队长了,为您举办这个欢迎仪式,就是想让您知道我们杨木大队对于书记您的欢迎和重视,你这样说一位老同志,是伤了他的心,也是伤了杨木大队各位社员的心!”
颜红旗目光转向这人,“你是谁?”
那男人挺了挺胸脯,说:“我是杨木大队的会计,赵林成。”
颜红旗点了下头,意有所指,说:“都是老赵家的。”而後继续说:“赵会计说,我伤了你们赵大队长的心,那麽你来说说,是党性原则重要,还是你们赵大队长的自尊心重要?”
赵林成一噎,张张嘴巴,不知道说啥。
站在赵广汉身後不远处的一位三十来岁的妇女站出来,哈哈笑了两声打圆场,说:“颜书记,看出来了,您是一位讲究党性原则的好同志,不过今天是迎接您来杨木大队上任的好日子,本来是高兴的事儿,没必要弄得这麽严肃是不是?”
颜红旗看过去,这位妇女长相不错,看得出年轻时是个漂亮姑娘,梳着刷子,头顶的头发被她用黄皮筋扎起来,只留下厚厚的刘海,穿着土色褂子,将袖子挽到胳膊肘处,看起来很是干练。
妇女接触到颜红旗的目光,立刻自我介绍,“我叫郝卫红,是大队上的妇女主任。”
大队长丶会计丶妇女主任,杨木大队领导班子成员已经有三个站出来了。
颜红旗目光看过去,“郝卫红同志,我对你很失望,你是大队的妇女主任,应该比别的同志更有政治觉悟才行!党性原则问题,可不是能含糊过去的,今天因为有高兴的事儿,就能把赵广汉犯的错误忽略掉,那下次又会继续为他找别的借口。主席他老人家说过,世界上最怕认真二字,作为一名干部,必须要认真,小错必纠,方能不犯大错。我这个时候提醒他,才是对他负责。”
这些日子以来,颜红旗的各种课程也不是白上的,说起大道理来,一套套的。
郝卫红也无话可说,只好缩了缩脖子,退後一步,还不忘朝着颜红旗露出三分尴尬,七分讨好的笑容。
赵广汉的脸色显而易见地黑了下去。颜红旗一下子就占据了制高点,他也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反驳对方。
他目光往右侧看了一眼,虽然隐秘,但都被颜红旗看在了眼里,她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对方继续出招。能一连赶走三位支书的人,绝对不是轻易就能打倒的。
果然,右侧人群中,一位黑铁塔般的壮汉推开前面碍事的群衆,气势汹汹朝着颜红旗走过来,身体左摇右晃,两只光着手臂在身体两侧扎楞着,攥着砂锅大小的拳头,面目凶狠,地包天的下巴像个勺子一般往天上翘着。
“勺子”一张一合,发出的声音瓮声瓮气,带着共鸣,还有些嘶哑。
“臭娘们!跑到杨木大队来呜呜渣渣,看我不打死你!”
说着,挥起一只大拳头就朝着颜红旗而来。
周围人群发出惊呼抽气之声,赵广汉丶郝卫红丶赵林成等人纷纷喊道:“胡闹丶住手”丶“这是县上派来的支书”,但没一个上前阻止的。
他们面上惊慌,心里头却是幸灾乐祸,一道道目光看向颜红旗,想看她惊慌失措的表情。
一个十八九的大姑娘,仗着是上面派来的,第一天来,就想让他这位能当她祖父的老干部没脸,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今天就要让她知道知道杨木大队的官儿可不是谁都能干的!
可是,赵广汉失望了,颜红旗非但没有惊慌躲避,脸上还带出了一丝笑意,就连站在她身边的两位也都神色如常,毫不畏惧。
赵广汉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儿的时候,眼前黑花花一片,“黑铁塔”那巨大的身体像是没有重量的气球般,在空中360°转了一圈,而後轰然倒地。
紧接着,一只穿着敞口黑色皮鞋的脚就踏了上去,“黑铁塔”那巨大的身体像是乌龟一样,俯趴在地上,四肢下意识地蠕动着,嘴巴里“哎呀哎呀”地发出呼痛之声,显然是被摔懵了,却怎麽也怕动不起来。
他惊恐地望向颜红旗,看着她平静严肃的面庞。四周围也是一片寂静,只有树梢上传来的虫鸣叫叫,不绝于耳。
一声“呸”打破这种寂静,罗满霞学着市井泼妇的样子,双手插腰,怒喝道:“你们胆大包天,居然对县革委会任命的书记下手,你们这是公然对抗组织!”
她的声音细听之下,有些发颤,她自己也意识到了,就擡高声音来掩盖。她瞧清楚了,赵广汉不用说话,都是他的下属们再替他发声,她也要做这样的人。
与她有着同样心思的苍阔立即接口,看向赵广汉等人:“他目无法纪,对上级派下来领导挥拳头,而你们这些领导干部竟然眼睁睁看着,毫不阻拦,我看,这人就是你们指使的!”衆人这才从惊愕之中醒悟过来,赵广汉意识到事情不好,终于开口,说:“这位小同志千万不要血口喷人,这人叫熊老二,自小脑子就不大好使,杨木大队的人都知道,他不受任何人指使,只凭自己的想法做事。”,他说着,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接着说:“还请颜书记千万别跟这人一般见识,我替他跟您道歉。”
“我要是原谅他,这个暗亏我就吃定了,我要是不原谅,就是不大度,和个傻子一般见识。”颜红旗轻笑了下,“赵大队长给我挖的这个坑不小啊。”
她的脚从熊老二身上拿下来,像是踢石头那样,把熊老二往旁边踢了踢,不能赵广汉狡辩,接着说:“赵大队长,你还真是顽固!我刚刚说过了,对待错误,要秉持认真的态度,小错必纠,方能不犯大错。这位熊老二意图袭击领导,犯的并不是小错。要不是我还有点本事,这会儿说不定躺在地上的就是我。我一来杨木大队,就在社员面前丢了大丑,以後,还怎麽服衆?赵大队长,这就是你的目的吧?我终于知道为什麽杨木大队连续几年在整个县城大队评比都垫底了,有你这样的领导在,就很难出成绩!”
她自顾自扬声说完自己想说的,丝毫没给别人插嘴的馀地,说完了也理会赵广汉,朝着他旁边的一个三四十岁的平头精壮汉子问:“负责治保工作的是哪位?”
那人往前一步,咽口吐沫後犹豫了几秒後回答,“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