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景尧将装着契书的盒子放到她手中,指尖挑起她下颌,拇指轻轻摩挲,“莫哭了,中商街上的几间铺子留给你玩儿,别院里的下人也随你差遣,浓浓只要乖乖等着便好,嗯?”
兰浓浓犹自懵懂,未能参透他话中深意。心口虽仍泛着隐隐闷痛,泪意却已渐渐止息,她擡手拭去残泪,被泪水浸润过的眸子如雨洗碧空般清亮,反倒忧心起来会误了他的事,被家中责怪,
一把将盒子重塞给他,“我不要你的铺子,也不去你的别院,我在自己家中住着更舒服,这次生病是意外,我也不需有人照顾,你不用管我,”
“倒是你,既然家中来信催你定是有急事,你已多耽搁了两日,车队更都在城外等着,还陪我吃什麽晚饭呀,那你原本岂非打算星夜兼程?那多辛苦,夜路不好走更不安全,”
说着话,兰浓浓便待不住了,从他膝上跳下来,不慎压到伤口,轻嘶了声,腿一软身形亦踉跄了瞬,推开他忙来护持的手,稳住身子便踮着脚往屋中走,回头看他的眸子里是明晃晃的嗔怨,
“你怎不早点告诉我,我都来不及为你准备东西,”
话音未落,人已风风火火入了屋中,前一刻还满心不舍哭成个泪人,下一刻又鲜活起来,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真如三月的天一般,变化无常。
同泽上前接过木盒,招手唤来婢女将之递过去。
老榆木摇椅仍在惯性里轻轻摇晃,覃景尧已起身负手而立,逆光中,那双眼眸沉淀着黑檀般的暗色,目光似落在北侧那架寂然不动的秋千上,
指间玉牌被摩挲得微微发烫,映着日光划出几道捉摸不定的流光。
*
自出了城,兰浓浓便再没开口,手指一下下揪着他袖口,垂着头,落着肩,发上随马车走动轻晃摇曳的兰花发簪好似也失去了光泽,整个人似被霜打一般萎靡下来,
明明从头到脚都散发出依依不舍,却偏偏一个字都不说,既懂事的叫人心疼,又拗的人失笑。
自古分别时难,覃景尧未多言,只以拇指一遍遍描摹她指骨轮廓,待马车停稳那刻,她突然惊惶擡首,五指死死绞住他的衣袖,唇瓣颤了几颤,终究只溢出缕温热的气息。
他垂眸扫过被攥出褶皱的袖口,再擡眼时,唇边已浮起温软柔笑意:“你身体初愈,脚伤未痊,不宜见风,”
“便送到此处罢。"
话落,擡手覆上她发顶,拇指在她藏起来的梨涡处流连片刻,掌中最後一丝温度尚未散去,人已利落抽身。
“姚景!”
兰浓浓半点不曾迟疑便掀开帘追了出去,心头焦灼如焚,连足伤挤压的锐痛都浑然不觉,
她头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与他两情相悦,情到浓时却不得不戛然而止,只是这短暂的分别已让她窒息般难受,又怎能装作云淡风轻?
暮春的日头正盛,城门处依旧车马辚辚,
覃景尧旋身揽住扑来的身影,广袖一展便隔开那些探究的目光,掌心掐着那截细腰往上一提,径直朝林边候着的车队走去,七八个侍卫见状,齐刷刷背过身去。
二人甫一站定,身後马车已默契跟来,那些侍从如雁阵般倏然散开,瞬息间便在大道旁筑起一道人墙,将熙攘往来尽数隔绝在外。
覃景尧素来不惧蜚短流长,但方才见她跌跌撞撞追来的模样,却让他本能做出回护之举,往日非议他可置之不理,只他离开之後,那些恶言却不得伤她分毫。
兰浓浓感受到他的用心,心中不舍更甚,她不想管会否被人看到,落人口舌,整个人如藤蔓般缠上去,双臂死死环住他的腰身,脸埋在他胸前久久未语,
片刻後,她强自压下泪意仰起脸,明明眼眶还蓄着水光,却硬是抿出个甜笑:“回去头件事就是给我写信!每日都要想我三遍,不,五遍!”
忽想起什麽睁圆了眼,“还有信物,你已拖了好久,最迟一个月便要寄给我!要好好做,用心做!还要时常给我写信,不不,要每日写一封寄给我!”
话到最後,脸上的笑已是比哭还要人心酸,
覃景尧被她娇娇依缠,心中亦不禁生出两分不舍,应了她这些儿女情长:“好,”
兰浓浓得了承诺,心中却没多少欢喜,心头空落落的,叮嘱的话方才在马车上已翻来覆去说了三遍,此刻唇瓣翁动,竟再挤不出半句话来,却又舍不得就此与他分开,唯有十指紧紧缠住他的手掌,指尖都泛了白,仿佛这是唯一能留住时光的法子。
见她如此情状,覃景尧眼底不免泛起柔软,鬼使神差脱口道:“不若浓浓与我一道离开?”
话一出口,他便觉失言,眸色暗下,唇边笑意微敛,却未再开口,
兰浓浓亦惊了下,她分明极不舍,但身体却先于理智往後缩了半步,既有对未知的陌生不安,更因她在玉青牵绊太多,她醒在这里,亲朋在此,生意在此,怎能说走就走?
未多思忖,她咬了咬唇,坚定摇头,佯装惊怒:“好哇!你是想拐着我跟你私奔不成?想不到你浓眉大眼竟是这样道貌岸然之人,竟对本姑娘一介淑女提出这样轻慢无礼的要求!哼,罚你回去好好反省,下次见面若还没改过自新,我可不轻饶你!”
“好了好了你快走吧!”
她轻快的语调,俏皮的言语,轻易驱散了空气中那一瞬无人察觉的凝漠。
覃景尧被她轻柔推搡着,眸中那抹暗色如云开雾散,饶有兴味地笑着陪她闹,一面赔罪:“是我失言,确实该罚,在下谨遵浓浓姑娘教诲,只有一点,”
他诧异扬眉,含笑上下端详她,颇匪夷所思:“这淑女二字,与我们浓浓何干?”
言罢顶着她怒而大睁的眸,朗笑着朝马前走去,
兰浓浓气冲冲地鼓着颊,手却未松开他,脚下亦步亦趋的跟着,直到他旋身上马,那股子气力忽地便泄了,连他上马时优雅帅气的姿势都无心品鉴,
她仰起头看他,日光竟白得刺眼,他逆光而立,轮廓熔在金色光晕里,她都看不清他脸上神情,终是瘪了嘴,“姚景,我想你了可怎麽是好?”
话音刚落,人墙之内倏地一静,仿佛被抽空了声音,连呼吸声不见了。
覃景尧逆光俯身,解下腰间一翡色玉佩,放到她手中握着,笑道:“此乃我常佩之物,便由它暂代我伴在浓浓身边,”
他指尖在她手心微微一顿,又道,“龙朔城,流觞街姚府,浓浓想我时,便使人送信到这里,”
“你脚伤未愈不可久站,回去吧,乖乖听话。”
他缓缓松开手,直起身时衣袂轻扬,下颌微擡,别院的车夫便驱车停在跟前,打开车门,摆好踏蹬,而後躬身垂首候在一边,
兰浓浓手中一空,只觉心上也空了一块,柔软的鞋底踩在荡留着石土碎粒的坚硬地面,硌着伤处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