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再度现身时,已过半个时辰,怀中人早已累得眼睫低垂。
即便如此,当双双落入锦衾,直至夜阑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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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的雪自未时初便开始飘洒,彻夜未停。许多百姓晨起推窗,才见院中屋顶皆覆了厚厚银装。每逢此时,凡家中装了明璃的百姓,总要朝眠鹤胡同的尚书令府方向遥遥一拜,方才摩拳擦掌开始扫雪。
遇上邻人,不免要絮叨几句这场瑞雪。
“这明璃当真是个宝贝!昨夜雪下得那般大,我竟丁点声响都没听着。屋里火炕烧得暖融融的,半丝寒气都透不进来,睡得可真叫一个踏实!”
“谁说不是呢。早两年虽说也冻不着人,但窗边少不得要里三层外三层地拿粗布糊严实。那粗布再不值钱,也是真金白银买来的。”
“我家大郎屋里自打装了这明璃,读书都静心多了。一块才卖十文,风吹不烂,不必常换,又能御寒隔音,真是件实惠的好东西!”
说话间,几人已把门前积雪清扫干净,一擡眼正瞧见拐角大街上各家商铺正拆卸门板开张。待木板卸下,露出整面明璃砌成的临街墙壁。
里头挨着明璃陈列的衣裳丶布料丶器具丶首饰,隔得老远都看得一清二楚。
几人干脆拄着木铲聚在一处指指点点:“呦,铺子又上新样式了!这回的模样可比上回俊俏。”
“铺子里那料子瞧着就暖和,一会儿得去瞅瞅。”
“我看那好几家店里都出了新头面,不知今日有什麽讲究。”
说起来,自打有了这明璃,以往平头百姓慑于门庭气派不敢进的铺子,如今即便不进去也能看个痛快。平日闲谈少不得拿出来说道,倒让这些店铺名声无心插柳地传扬开来。
而这明璃能如此深受百姓青睐,还要从两年前说起。据经营此物的店家说,这明璃本是烧坏了的琉璃,原属废品。
当年那赵东家求售无门,走投无路正要销毁时,尚书令大人府上忽来大肆采买。此举不仅救了那东家的生意,更让他得知尚书令府的用法後茅塞顿开。
因这明璃本是废料,同行皆知,故而售价极低。如尚书令大人那般覆盖整座府邸的豪举绝无仅有,亦非必要。
寻常权贵至多罩个院落,于豪门而言,此物形同鸡肋,并不吃香。
这般低廉的价格,贵人看不上,对寻常百姓却是咬咬牙便能将家中门窗焕然一新的好事。平日借光能省下灯油蜡钱,到了冬日,更是能暖烘烘睡个安稳觉的宝贝。
那东家由此大胆转向,专做平民百姓生意。这明璃因有尚书令大人亲用的先例,本就深受百姓信赖,加之价格低廉,甫一推出便供不应求。
极快便赚得盆满钵满,随即扩建工坊,广招夥计,不出半年就将分店开了出去。新店一开,同样引得百姓疯抢,生意如滚雪球般越做越大。
若说同行起初因客群不同未多加留意,甚至心下多有鄙薄,即便有人看出其中暴利,也因手下工匠短期内调不出配方,只能干瞪眼。
然到後来,眼见这昔日在自己面前点头哈腰的小子日渐风光,说不眼红那是假话。商人相斗,谋财害命,窃取配方的手段层出不穷,动了歪心思的更比比皆是。
但这赵长平竟似随生意一同开了窍,打着尚书令大人的名头作依仗。不论他是真攀附上还是扯虎皮,人的名,树的影,一时还真镇住了不少宵小。
无甚根基的铺子最先看清形势,自知争抢无望,转而灵机一动,主动上门谋求做个中间商。反倒那些有靠山的铺子,恰恰印证了“聪明反被聪明误”的老话,越想得多,越不敢轻举妄动。
尚书令府如今势大,谁也不敢为这点生意下其的面子。于是,不愿放弃这暴利行当的,都转而老老实实钻研配方。
晟朝疆域辽阔,州府衆多,只要研发出配方,不愁没有市场。即便本朝饱和,还有番邦属国可供开拓。
赵长平便趁此良机,频频往尚书令府求见,竟真将这“靠山”坐实了。如今铺子的生意已辐射京城周边十馀城镇,惠及当地百姓。
即便力所不及之处,也亦有商人不远千里主动求购。可以说,这两年间因明璃得以免受寒冬之苦的百姓数以万计,堪称活人无数。
此物不仅盈利颇丰,更赢得民间口碑。朝廷见各地雪情报平安,亦觉此物于民生大有裨益。而晟朝富庶,这等在商人眼中的暴利生意,朝廷无意与民争利。
能惠及苍生,已是莫大善政。
赵长平心知自家生意仰仗何人,每日必抽空琢磨如何讨得贵人欢心。功夫不负有心人,真被他研制出些奇巧物件。
不论贵人是否中意,是否收下,逢年过节便往府里递新奇玩意儿,风雨无阻。
他也识趣,从不提要面见府中主人,每每送了东西便悄然离去。
这日天刚破晓,赵长平便匆匆赶往匠房。他如今住的院落也罩了明璃顶,自是不受积雪困扰。这明璃配方乃他发家根本,故特地将宅子建在匠坊旁侧,平日若无要事皆宿于此。匠坊紧邻居所,不过十馀丈距离,盏茶工夫便到。
一进门,他便急急问道:“如何?可成了?”
那匠人在炉前守了一整夜,方才开炉取物,正处在极度的亢奋中。闻声也顾不得行礼,忙朝东家躬身,嗓音犹带颤抖:“东家大喜!东家大才啊!您请看--这莲花盏,成了!”
赵长平闻言精神大震,待匠人侧身让开,乍见之顿时满目惊艳。
匠房灯火昏黄,这潋滟的粉彩竟映得满室生辉。只见黑漆方桌上,一尊半尺来高的琉璃莲花盏亭亭玉立。
盏身自上而下由粉渐白,釉色流转如云霞晕染,质地清明通透若冰凝玉琢。烛影摇曳间,宝光氤氲,华彩潋滟,真真是瑶台仙品落凡尘,妙不可言!
赵长平也算见过世面的人,此刻却看得目不转睛。他躬着身,抻着脖,绕着桌沿连转五圈,无论从哪个角度端详,皆觉完美无瑕。
这才直起身,揉着发酸的脖颈扶腰大笑,朝匠人连连拱手,又从袖中掏出一枚鼓囊囊的钱袋塞过去:“刘师傅辛苦!好手艺!此物既成,酬劳分文不会短了你的!”
刘匠人虽彻夜未眠,但亲手烧制出这等举世无双的珍宝,又成第一个得见其风华之人,即便分文不取也已心满意足。
更何况东家向来慷慨,凡能烧出精品的匠人,所得赏钱从来不是小数。他虽未当场打开钱袋,可那沉甸甸的分量已昭示着丰厚酬劳,这恐是他举家之力也攒不出的巨资。
他捧着钱袋的双手微微发颤,赶忙紧紧揣入怀中,朝东家连连躬身:“多谢东家!小人定当尽心竭力,为您烧制更出色的琉璃来!”
此时赵长平已无暇他顾。唤随从擡进一只楠木鎏金箱,高挽衣袖,小心翼翼地将那琉璃莲花盏,安放进铺着厚厚绸缎的箱内,又仔细覆上一层护罩,这才轻轻合上箱盖。
他挥手让人取来秘契,抹了把额头虚汗,含笑对刘匠人道:“您知晓咱们这儿的规矩。但凡有新物烧成,皆需签立保密契书。此契会送官备案,若有泄露,可是要吃官司的。”
那匠人听了连忙点头哈腰地应下,毫不犹豫便摁下了指印。
赵长平收好契书,客客气气将人送走,连早饭都顾不上用,即刻命人套好马车,亲自抱着木箱登车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