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那幅画面——母亲穿着那身曾刻意展示给我看的紧身裙,如今沾满污渍,坐在廉价油腻的塑料凳上,对着两碗清汤寡水面无声落泪;李伟芳则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躯壳,散着浓重的死气——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
不甘心!不信!还有……一种被彻底羞辱的暴怒!
凭什么?!凭什么她要陪着这个废物在这里吞咽绝望?!凭什么她选择的是他而不是我?!
一股混杂着毁灭欲和最后一丝渺茫希望的冲动,猛地驱散了身体的虚弱和眩晕。
我挺直脊背,用力抹了一把脸,将西装外套脱下来随意搭在臂弯(昂贵的面料与这里格格不入),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油烟和污水气味的、令人窒息的空气。
然后,我迈开脚步,以一种近乎刻意的、带着强大压迫感的平静姿态,穿过嘈杂吆喝的光膀子食客,穿过弥漫的油烟和横流的污水,径直走向那个角落的塑料棚子。
我的影子先笼罩了他们那方小小的、绝望的天地。
母亲猛地抬起头!
散乱的丝间,那双红肿空洞的眼睛瞬间因我的出现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羞耻和一种被“捉奸在床”般的慌乱!
她下意识地想站起来,身体却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晃了晃,手撑在油腻的桌面上才没摔倒。
她涂着残存口红的嘴唇剧烈哆嗦着,却不出任何声音。
李伟芳的反应则迟缓得多。
他像是从一场深沉的噩梦中被惊醒,浑浊麻木的眼神缓缓聚焦在我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挑衅,没有我预想中的任何“胜利者”的姿态,只有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绝望和……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母亲。
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扫过桌上那两碗几乎没动过的、飘着蔫黄菜叶的素面,扫过那碟腌得黑的咸菜,最后定格在李伟芳那张黝黑、布满风霜、此刻却透着一股灰败死气的脸上。
我拉开一张空着的、同样油腻摇晃的塑料凳,无视凳面上的污渍,稳稳地坐了下来。
位置正好在母亲和李伟芳中间,像一个突兀的闯入者,强行挤入了他们绝望的二人世界。
塑料凳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聊完了?”
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前的死寂,听不出任何情绪,目光却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李伟芳,“接下来,有什么想法?嗯?”我刻意顿了顿,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是打算带着我的‘市长夫人’私奔?还是……继续用你那点可怜的‘心意’来感动她,让她心甘情愿陪你在这路边摊吃一辈子清水面?”
我的话语像淬了毒的刀子,每一个字都带着巨大的羞辱和嘲讽。
我做好了准备,准备迎接李伟芳的暴怒、狡辩、或者更加无耻的要挟。
我甚至期待他跳起来,这样我就有理由把他彻底碾碎!
然而,什么都没有生。
李伟芳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他那双布满老茧、此刻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手。
他没有看我,眼神空洞地望着桌面,手指颤抖着,伸向自己那件廉价西装的内袋。
他的动作很慢,仿佛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耗费着他巨大的力气。
终于,他从内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不是钱,不是任何武器,而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但边缘已经被磨得毛起卷的纸。
他枯槁的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在油腻的桌面上摊开。纸张有些黄,上面印着“临江市中心医院”的字样。
那是一张检验报告单。
他的手指,最终停在报告单下方一行清晰加粗的结论性文字上
诊断意见原性肝癌(晚期)伴多转移。
他的指尖死死地摁在那行字上,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依旧没有抬头,喉咙里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艰难抽气的声音。
大颗大颗浑浊的泪水,顺着他黝黑粗糙、布满沟壑的脸颊滚落,砸在油腻的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空气仿佛凝固了。大排档的喧嚣仿佛被瞬间抽离,只剩下他压抑不住的、濒死般的呜咽。
我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肝癌……晚期……伴多转移……活不了几个月了……
这个认知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窜遍我的四肢百骸!所有准备好的愤怒、羞辱、暴戾,在这一纸残酷的死亡宣判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苍白!
我猛地转头,看向身旁的母亲!
母亲早已泪流满面。
她死死咬着下唇,涂着残存口红的唇瓣被咬得白,渗出血丝。
她看着我,那双红肿空洞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深不见底的悲伤,还有一种……被这残酷命运彻底击垮的绝望。
她迎着我震惊、探寻、甚至带着一丝质问的目光,用力地、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是的。她早就知道了。她知道这个毁了她、也毁了我们所有人的男人,即将走向生命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