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我,看着我指尖燃烧的香烟,看着烟雾后我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不出声音。
过了好几秒,她才用一种极其干涩、沙哑的嗓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维民……”她的声音破碎不堪,
“你……你是不是……很久没有联系……联系小宇了?”
小宇。我和母亲所生的儿子,那个在瑞士昂贵寄宿学校里过着优渥生活、被精心隔绝于这片泥沼之外的少年。一个几乎要被遗忘在角落的名字。
我吐出一口烟圈,白色的烟雾在昏暗中弥散开。我的声音透过烟雾传出来,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冰冷得像手术台上的不锈钢器械
“联系了又能怎么样?”
我甚至没有看她,目光落在袅袅上升的烟雾上,仿佛那虚无缥缈的烟比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更值得关注。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彻底的疏离和放弃,仿佛在谈论一个与我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他在他的路上,我在我的路上。互不打扰,最好。”
“互不打扰……”母亲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脸上血色尽褪,惨白如纸。
这四个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她本就破碎不堪的心。
她眼中的空洞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排山倒海的痛苦和绝望淹没!
“维民——!
她出一声凄厉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哀鸣,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向我扑来!
那瘦弱的身体爆出惊人的力量,带着一股混合着绝望、愧疚和疯狂的气息!
她猛地扑进我的怀里,双臂如同铁箍般死死地抱住了我的腰!
她的脸深深埋在我的胸前,滚烫的泪水瞬间浸透了我单薄的衬衫,灼烧着我的皮肤!
她的身体在我怀里剧烈地颤抖,仿佛正在承受着世间最残酷的刑罚!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啊维民!”
她的哭喊声嘶力竭,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呕出来的血块,“是妈妈对不起你!是妈妈……妈妈没有顾及你的感受……妈妈……妈妈当时……当时只是觉得……觉得对不起李伟芳……觉得他可怜……他快死了……我……我不能看着他孤零零地……”
她的哭声带着巨大的抽噎,几乎喘不上气,抱着我的手臂却收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
“可是……可是妈妈错了!妈妈大错特错了!”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彻骨的悔恨和自我厌弃,“我没有做好……我什么都没做好!我不是一个好妻子……我更不是一个好母亲……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小宇……我……我让你经历了那么多……那么多不该你承受的东西……我让你……让你变成了这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
她语无伦次地哭诉着,涕泪纵横,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仿佛她才是那万恶之源。
那汹涌的泪水、滚烫的体温和绝望的拥抱,如同汹涌的岩浆,试图融化我这座冰封的火山。
然而,我站在那里,任由她抱着,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木桩。
指尖的香烟兀自燃烧着,烟灰积了长长的一截,摇摇欲坠。
她的泪水浸湿了我的衬衫,她的忏悔撕心裂肺,她的身体在我怀中剧烈颤抖……这一切,本该引起一丝怜悯,一丝触动。
**可是没有。**
我的内心,依旧是一片冻土。
她的泪水,她的拥抱,她的忏悔,落在上面,只出“嗤”的一声轻响,瞬间冻结,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只有一种深沉的、无边无际的疲惫和麻木。
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抱着我的手臂在用力,她温热的泪水在流淌,她绝望的哭喊在耳边回荡……但这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坚不可摧的冰墙。
我的灵魂,依旧悬浮在某个冰冷的维度,冷漠地俯视着下方这出名为“忏悔”的苦情戏。
她没能做一个好妻子,没能做一个好母亲。她说对了。
而我,也早已不是那个需要母亲怀抱的孩子了。
她的拥抱,她的眼泪,她的忏悔……来得太迟了。迟得如同在早已风干的伤口上涂抹药膏,除了带来冰冷的黏腻感,再无他用。
烟灰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无声地断裂,掉落在冰冷光洁的地砖上,碎成灰色的粉末。
我任由她抱着,没有回应,没有安慰,也没有推开。
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尊被绝望泪水浸透的、冰冷的石像。
客厅角落里,娟娟不知何时抬起了头,那双惊恐的大眼睛里,映着这诡异而绝望的一幕——她的“爸爸”像根柱子一样矗立着,她的“妈妈”则像藤蔓一样缠绕其上,痛哭流涕,而他们的影子,在昏暗的光线下被拉得长长的,扭曲地投在墙上,如同两个纠缠不清的、沉沦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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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麻木感如同厚重的铠甲,包裹着全身,隔绝了母亲滚烫的泪水与绝望的忏悔。
她的拥抱越用力,她的哭喊越凄厉,那铠甲似乎就越坚固、冰冷。
我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矗立在昏暗的客厅里,任由她将所有的痛苦和罪孽倾倒在我身上,内心却激不起一丝涟漪。
最终,母亲的力气似乎耗尽了,哭声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紧抱着我的手臂也渐渐松开,滑落下去。
她瘫软地跪坐在地上,靠着我的腿,肩膀无力地耸动,像一只被彻底击垮的、失去了所有生气的破旧玩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