蟾口衔金下
翌日的天光为他这块顽石解了封,再回去枕边,金牌好端端地留在原位。
後来,金牌被祖宗发现卖掉发了比大财,对蟾蜍雕塑招财的作用深信不疑,将它保留下来拿回家作为镇宅雕塑,一镇就是三代。
当时外公没正儿八经学过科学知识,因此个中细节的分析不了了之,只觉得诡谲非常。
银岁了解这件事後专门查过:
人死後体内细菌会分解内脏器官和组织,胸腔丶腹腔内会堆积大量气体,最直接的释放路径是通过呼吸道排出。当它们高速冲过咽喉部位时,会振动咽喉处残留的软组织,同时推动口腔丶鼻腔周围的肌肉被动开合,从而産生类似“声音”的低沉声响,外观上则呈现为尸体“开口”的状态。
也许呼出的气流以及蛙叫由此而生。
再之後,经过软磨硬泡,恰逢即将搬家的二舅舅懒得带走又重又破的大石头,她成功付了运费跨省把它运送到在住的小区里。
石蟾送到时,表面就有数道纵横交错的裂口,打去电话询问,二舅表明裂口刚好是在银母发现青蛙那天晚上産生,而且再三强调自己碰都没碰不会背破坏祖宗遗物的大锅。
银岁才不在乎什麽祖宗遗物的重大传承意义,干脆沿着裂口慢慢揭开最外部的石层。
在石头里面尘封已久的真人头才重见天日。是个男人,他嘴巴的位置正好同蟾蜍石像的嘴巴重合,保持牙着关微分衔着东西的开合度,嘴唇外翻,一排整齐的沾了点泥土的牙齿微微外突。
外公取金牌时的闸门为牙齿,软泥土为口腔,而摸黑摸到上面的坚硬石块正是完全和男人头发黏在一起无法去除的那部分。
“古人认为,死者衔金可压住魂魄,防止其变成恶鬼丶怨灵,避免祸及家人或惊扰生者。”
银岁拍了下脚踝,蚊子和血液融为一滩:“是呀,所以我仍然没搞清楚,外公取掉金牌到底是让它变成恶灵还是解救它——其实它在我家一直以正面形象出现。”
这样骇人听闻的出场方式,留下的却是正面形象麽?纪寻今有些好奇。
“之後有几次生死大灾前我外公都能听见那一晚上的声音,类似蛙叫实则男人叹气。第一次我外公听见了很害怕,便带着妻子临时逃往外地,时隔两天便听说沿街起了大火,如果他们还住在那里可能就沦为火场亡魂;最大的一次便是大地震,外公收到预警也提前逃走了。”
“那就是来报恩,提前给予警示以帮助恩人逃过一劫的咯?”
“也不尽然。无论哪一次都有去世的人,只不过没轮到我外公。第一次的时候,外公的爹不相信他讲的,留下来去世了,地震时我外公逃去的地方也有地震,我外婆没了。”
“所以无法分辨它的出现到底是预警还是报丧。”
“嗯,除了很早的往事,”她蹙眉望向池塘对岸,桑树晃动枝丫,青叶漾漾:“最近一次发生时他已经去世了,听见声音的变成他女儿,不单单听见蛙叫还看见了数不胜数的青蛙遍地跳跃。就在颂水村成为颂水村的那天。总而言之,她以为一切异常都来自于她传承的诅咒,因此感到愧疚。”
愧疚最後让她丢了命。
银岁拔地而起,靠的离纪寻今更近,好降低自己後续述说的音量以尽可能避免让它们钻进耳朵。
“你知道专门剪线头的那种剪刀吗,跟日常用的不一样,好像叫做U形夹剪。普通剪刀合拢了会发出咔嚓咔嚓很响亮的两声,它则是类似于咬薯片的又薄又脆的一声。”
只要你听过,你就一定能把它和普通的剪刀分开。
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它连声不断地在隔壁房间响起,你走进去看见它的主人如何使用它修剪自己。
有些声音有些画面哪怕只出现一次你也会将其刻入骨髓,那是某种命运的箴言,将贯穿生命的始终。
似乎怕惊醒了谁,她省去主语含糊不清道:“就用的这种剪刀自裁。”
夜深人静,她走进黑不见底的窟窿,在窟窿的深处发现手握剪刀的母亲。
响一声是一下,一下一下又一下。
岩浆顶开陆地的盖子,滚烫的红液体从高处飞溅至四周。
银母生她是剖腹産,剖腹産用的是什麽刀,也会这麽响这麽融化吗?
一夜之间,她的兄弟姐妹们直接跳过受精仪式浴火而生,一块接一块地啪啪坠地,泛着幽幽的润泽血光,被月亮照耀得如同肉铺用特殊灯光打亮的冷冻肉,可它们鲜活着,富有弹性,接触地面与月光时表面时犹在蠕动。
在那个空旷无风的夜晚,死去的一部分母亲和她诞下的婴孩无声嚎啕。
真正惨叫的只有母亲愚钝的大女儿,仿佛濒死的鸟于穹顶展开羽翼拼命扑腾,而後被庞然的夜暮压垮,直直坠入更黑的水潭,被四面八方拥挤的水流捂住口鼻。
但她依旧惨叫,唯有惨叫是连接她与世间的脐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