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下看。”他说。
于是王乔乔恼火地将眼皮子往下垂,她背後的枕头垫的高,脖子无需用力,就能看到整个房间。她第一眼瞧见了王德发,条件反射似的伸出脚去逗她,脚底已经接触到绒毛,却看不见被子有动弹。有什麽东西横在中间,挡住了她的视线。
“嗯?这是?”王乔乔伸手一摸。
那是自己的肚皮。
她愣了一下,忍不住嘴角咧得老大,连牙根也露出来,像动画片里的恶狼。
“圣人,你找错人了,我早已不是处女,更不可能做什麽圣母。可没有比我更糟糕的选择了,你可以问问过去试图要我怀孕的男人们都是什麽下场,被强塞进来的孩子又是什麽下场。哦,可能你见不到他们,因为他们绝无可能在天堂。”
死寂。连一声夜鸟的呓语都没有。
“哈哈,笑一个啊,圣人,别这麽严肃,多一点幽默感。你日复一日地顶着那荆棘丛,直到遗体风化都在掌心留有大洞,你至少得懂得找乐子吧。”
“哦,不对,你找乐子找到我身上了。糟糕的选择,糟糕透顶的选择!我会吃掉它,让它像是掉进岩浆里的骨头一样,被溶蚀得渣都不剩!我不是什麽可以被拿去当作神迹展示的空壳!如果你的神真有创世的伟力,祂大可以无需一个女人的躯壳去孕育祂的孩子!”
当痛苦太过深重,再强大的幽默也显得不堪一击。王乔乔先前的那点轻佻的嘲弄被愤怒的烈火焚烧殆尽,她听见自己在尖叫:“去遵从你那胡编乱造的故事吧!那是你的命运,不是我的!不是!”
阴影一语不发,在黑暗中垂眸看着她。
她在驱动自己的细胞,阻断营养供给,包围,入侵,寄生,分解,吸收。这是她一贯的做法。可这一次,那肿块未见消失。事实上,它也在做和她一样的事情,互动,交流,融合,学习,生长,好像在和她玩拍手游戏。
它好像本就与她一体。
王乔乔停下了,她将手压在自己的肚子上,静静地聆听。
咚丶咚丶咚丶咚……那是心跳的声音,是它,不,是她们的。她那颗很早就成为了摆设的心脏现在被那小东西带动,正自觉跳动着,就好像她还是人类时那样。
它不是一颗头骨,不是一个被人的狭隘愿望打磨雕琢出的装饰,它是活的,是一个生物,一个孩子。
它的出现源于一场强|奸,宗教丶国家丶帝国,父权制丶殖民主义,种族主义丶资本主义丶个人崇拜丶欲|望丶自私丶恐惧丶疯狂丶短视丶贪婪丶荣誉丶神话……各种规则和目的交错,编织,与命运合谋,罔顾她的意愿,插入她的身体。
可是。
它没有“父亲”。
它完全由王乔乔的血肉和基因组成。
它就是王乔乔自己。
王乔乔的手从肚子上滑落下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哭,直愣愣地躺在那里,一只脚还插在王德发的绒毛里。
阴影中的荆棘冠冕摇晃了一下,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
“所以我选择你。”
没有人能够真的承担全人类的罪,没有真正的神子会被钉上高架,没有一个人应该连灵魂都被蹂躏成旗帜,死去千年依旧反反复复被人招摇挥舞,就算让遗体四分五裂,也要被利用殆尽,不得安宁。
命运的苦旅漫无尽头,万幸他尚有选择。他浪费掉了神话赋予他的力量。遗体再无可能完整,伤痕累累的神子被放下架来,还原为人,重归自由。
王乔乔轻轻哼了一声。
“我懂。”
“别睡。”荆棘冠冕向下垂得更低,犹如紫藤一般开出花来,将馥郁的香气送往她的鼻尖。“别睡,想起来。”
于是她渐渐想起了许多碎片,就像打捞起百年前的沉船遗物。
混乱的人群,无人伤亡的战争,古怪的仪式,高大的树冠,有时候她被人奉做救主,有时有人试图殴打她隆起的小腹,有人问她何时生産打破不死的魔咒,有人对她破口大骂,说她是罪魁祸首,怪物女巫。有几次她的血流出来,形成了一场巨大的瘟疫,渐渐的,她成了死亡与毁灭之神。
她还见到许多故人,一脸不耐烦的露伴老师问她脑子又哪里出了问题,在她面前卖弄“下一句话”的乔瑟夫被lisalisa拖着衣领带走,风流的牛仔曼登·提姆向她推销他最好的牛肉,以交换她的一个吻和牛群健康産犊的祝福。总统夫人斯嘉丽在美国瓦解後甩掉她的前夫单打独斗,变成了“全域地方丶聚落与国家联盟主席”,她前来寻求王乔乔的意见,于是王乔乔通过经验设立了“荒木庄”,又对应建立“乔斯达庄园”,任命了毛遂自荐的乔纳森作为负责人。
还有圣人。自神话中诞生的祂在记忆的世界里自然重新拥有了躯壳,因人们的想象而千变万化,有一次,王乔乔遇见祂时,祂是个黑人女同性恋。
人的睡眠从来多梦,更不要说一个身体不适的孕妇。她在梦境中找到了王德发的狗毛垃圾场的入口,在那里流连忘返了许久。
然而她却在甘愿沉沦的美梦中数次浮起,直到完全醒来,只因为其中有个不肯放过她的敌人。
“快滚!这不是你该留的地方!别逼我杀了你!”
乔尼·乔斯达,这个给她打上标记的猎人,一次又一次将她驱逐出她的天堂温柔乡,不论遭受何等非议,受到多少惩罚。
王乔乔知道他是对的。黄粱一梦,然而终有醒时,胎儿在她的体内成长,速度惊人,总有破土而出的一日,甚至,它可能吞噬了她。生命就是相互吞噬,更何况,那就是她自己。
也许先前与那位圣人的对话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也许她体内的本来确实是一颗头骨,却被她一次次的分解和寄生改造成了一个生命,但王乔乔已经没时间继续回忆了。
她得找到办法处理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