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意力不集中的时候,我就把拿手往针上扎一下。这样我就不会犯困,能继续认真做题或者看书。
我不知道小叔是怎麽发现的。
反正有一天他把我叫进书房。我发现,书房的大书桌已经换成两张一样大小的小书桌,书柜也空出了一半。
小叔说:“小优啊,好好读书,小叔的世外桃源从今天开始分给你一半。别用手扎针了,有小叔叔在旁边监督你呢,犯困了我拿字典叫醒你。”
我笑了。
六月雪开了好几季,我也看了好几季。
在某一次花落的时候,我拿到一封信。
我把红色的录取通知书拍在我的小书桌上,对着一个瘦出脊梁骨的背影说:“小叔,我终于考上了。我考上了。”
那弓背似的身影手里正拿着两根从六月雪盆景里拔下来的杂草。
他说:“好,考上了也要不骄不躁。这才是你人生刚开始的一小段呢。”他说得好像非常平静,非常淡然。
可他转过身时,我笑了,他眼镜底下有道很明显的泥痕。
他用拔草的手偷偷擦了眼泪,才转身。
小叔把我叫到书房後,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只是抽了一本黑封皮的《处世悬镜》给我。
那是一本非常薄的书,去掉译文,一共也没有几页。
当年我第一次高考落榜,他也给我看过这本书,只在“学贵有恒,勤能补拙”那一句下面画了条鼓励似的淡蓝线。
小叔爱书,所以一般不愿意在书上写字或者划线。可这次我再翻开,里面重重地画满了怒愤似的红线。
看到“钱字拆开,乃两戈争金,世人应晓其险也”时,我还能摇着头说“我没有。”
再翻下去,“自谋不诚,则欺心而弃己;与人不诚,则丧德而增怨,”是说人不诚实,既害了自己,又让别人怨恨,我则是一句话都反驳不了了。
“不矜细行,终毁大德。”
“改过宜勇,迁善宜速。迷途知返,得道未远。”
一行行红线映过我眼睛,小叔说:“我到现在还不能相信你能做这种事。他们说你知道,你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
小叔叔一句话都没说,掉头就走。
我对着窗台上那盆掉光了叶子的六月雪站着,小时候被全班同学念那个绕口令时,我都没那麽难受。
小婶过来找我,把我拉到客厅沙发那坐下。
“你小叔一时想不开。没事,有我劝他呢。俗话说生恩不如养恩,你这孩子我还不懂嘛。你不就是舍不得我们家嘛,有什麽的。换我我也不说呢,平白无故几十年没认,偏偏死之前要来认,哪个愿意认他。小婶能理解。”
我一直低着头。
“小婶婶。”
小婶拍着我肩膀:“你以前年纪又小,你妈又有那些事,你爸对你好。你跟我们这边的亲戚熟,跟他们不熟,你当然不想说出来。你又不光是为了自个。如果只是为了有口饭吃,有个书读,难道去那一家就会饿死你,不让你读书了呀。你还是为了你爸,对吧。你怕说出来被人笑,被人笑自己爸爸,对吧。你是孝顺。亏你小叔白读那麽多书呢,连我都知道,在古代呀,孝是放在诚之前的。”
我从没觉得我小婶婶那麽善解人意过,她手心在我手背上用力拍了几下。
我以前都会躲开她这种对谁都差不多的亲热劲头,可我这次觉得她的手心特别厚,特别软。
“好了,别想了。他们来不来认是他们的事,你认不认他们是你的事。我和你小叔主要是觉得骨肉血缘这种东西确实也不好割舍,我们也不能做坏人哪。不然的话,这个门都不让他们进的。不过你哥……反正领头的那个啊,跟你真是长得挺像,那眉毛,眼睛……你见了就知道了。”
“我不想见!”
“好好,你不想见咱们就不见啊。小婶婶帮你。小婶婶心疼你。别理你小叔,他那个拙劲总要十天半个月才能拗过来。”
“也不能怪我小叔,我不好,我不该骗你们这麽久。”
我抠着手心。伤口结疤後,我经常忍不住去抠。所以结痂被抠落後,伤痕是淡红色的。一看就是被强行抠落,而不是自然愈合。
有时候摸起来会有种隐痛,但疼的同时也有异样的快感和隐隐的轻松。所以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开始抠它。
“什麽骗不骗的。你爸去世你才高中,又忙着读书。你那时候多难过。我那时候不好,气量太小,还跟你小叔为收养你的事吵架来着。我现在想起来都要脸红。没了爸妈的小孩。我那时候就是光想着养两个孩子压力大,你小叔叔就拿个死工资,诚诚一天到晚又不让省心。”
她又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现在还惭愧着呢。我们这就互抵了啊。以後别提了。咱们就是一家人。你就算嫁了人,那咱们还是一家人。诚诚那屋子始终有你的一半。”
我点点头。
小婶婶把我的脸都揉了一遍,然後擦着自己的眼睛。
“这孩子,把我也弄哭了。”
“还有啊,外头那些含沙射影的话你都别往心里去。开电动车下班的小护士看见坐豪车的,自然心里不平衡。黄孝亨那一家狗东西又能说出什麽好话,我们这种小地方成天家长里短,人家爱嚼舌根让他们嚼去了。嚼多了还不是损自己的阴德。我们只活自己的,不听,知道了吗?”
我又点点头,忽然想以前是不是看错了小婶婶,没想到她在关键时刻这麽护着我。
“还有诚诚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这人不就这样,从小到大就是狗脾气,发一阵疯就好了。心不坏,说的话都是有口无心。晚上睡觉,她不理你,嗨,你还别去理她。”
“我知道,我会让着诚诚的。”
“那就好。”小婶婶又亲热地把我拍了几下,还帮把我眼角一滴眼泪给擦了。我笑了,有点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