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海棠
明朝国破後,我们归降的一家住到了清国皇帝赐予的新宅,此处在我的记忆里布置得宛若仙境,像海棠仙子在九重天上所住的满是鲜花的洞府。
听说在我尚未出生之前,他们于明朝的家里早就种满了我娘喜爱的海棠树,也把第一个家宅打扮得让人身处其中,就忘记许多不愉快。
不过我娘初到清朝做官夫人,已经没有心思再看什麽海棠花,爹本想在院子里再次为她种下此花的树苗,却遭到情绪异样的她斥责了一番,她并痛斥他不为非常多被屠杀的无辜百姓哀悼,竟还想着什麽花花草草,她一想到这些惨烈的痛事,可是连饭都吃不下。
他虽然有些委屈,也没有与她吵架,只叹了口气说是为夫知道了,就把家里打扮得素净点默默为百姓们哀悼,谨遵夫人教诲,眼下不种花就是了。
自从改朝换代後,我娘在清朝做官夫人与满洲贵妇周旋,她浑身都感到别扭,她也讨厌极了梳着辫发盘头并穿一套满族服饰的模样,她有时候便不见客在屋里闷着,总是想起不堪的往事,甚至默默气哭,其哭声大多比较低声,断断续续的。府里的女眷们都轮流陪伴在侧安慰夫人,後来直到我的出生才缓解了她那些糟糕的情绪,她便把注意力逐渐都放到了我的身上,不再整天想着各城的屠杀丶过去发生的事情和新旧的耻辱。
父母亲一起为我取名李是棠,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个棠字,是海棠花的棠,娘亲这才又有了观赏海棠的心思。由父亲费心讨母亲欢心开始,他再次在李府种下了一棵海棠树苗,先试探着把海棠苗搬到了娘亲的院子里,他见肝气郁结的她这次没有损他,他便与她商量,等我长到能走路後,他们带我亲自种下更多的海棠树吧。
这一次,我娘没有拒绝,也没有应声,她抱着襁褓中的我,分别对我们父女都微笑了一下,算是默认了。
在我长了几岁以後,一家人便带着我一起在院里和院外都种了好多棵海棠树,林姨娘也带着走路摇摇晃晃的妹妹和弟弟,愉悦地参与为我种树的事。我犹记那段阖家欢乐的日子,是多麽的无忧无虑,多麽的温暖,尽管我知道他们更多的是为了搏娘亲一笑,我同时的确受到了全家人的宠爱。
那时二妹和小弟弟年纪尚小,来不及深争父母对孩子的宠爱,他们只知道争着种海棠树。林姨娘对他们说,这主要是为夫人种的花,他们应该一起孝敬母亲和长姐,认真种树。
我们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种树劳作,使得大家有了不少欢声笑语。我们家的海棠树在每年盛开的时候美丽极了,满院的花朵在骄阳的照射下如璀璨烟花,海棠花和自然光芒相衬相映,繁花仿佛散发着神圣的光辉,简直震撼人心。一朵朵粉白相间的海棠花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倘若人们凑近了闻一闻柔美的鲜花,自然是香气扑鼻,但海棠花的香味也不算浓郁,经风一吹,我们的宅院之间就充满了断断续续的淡淡花香,闻起来很是舒心。
在海棠花盛开的春夏季节,我甚至想变成小蝴蝶住在不同的海棠花里。有时我与二妹和弟弟会假装自己是修仙的蝴蝶妖精,彼此肆意地玩闹起来,还会分配和抢夺诸多海棠花房,因为我们认为富贵的海棠花集天地灵气。我带头假装千年之後过去了,三人割据一方,自立为仙王,再是佯装蝴蝶仙子为争海棠树打起仗来。
在我们玩乐打闹之间,我说出了一些不该炫耀的话,即便是韶妹妹和元庆弟弟最後清楚地知道,这都是一家人为我种下的海棠树,羡慕的他们不仅没有嫉妒,还声称,等他们长大成家了,也要在自己的院子里再种下海棠树,就好像姐姐一直陪在他们身边一起玩一样。
我知道这是林姨娘引导他们的话,但是我听了还是很雀跃。我每每看到满园的海棠树,就会想起全家人待我的宠爱,所以我们家的海棠树也是我此生耀眼的骄傲。
可是我热爱着的海棠树在顺治十八年的时候,都被无情摧毁了。
那天,十岁的我在房间里学着亲房堂姐对镜贴花黄,忽然来了一群头顶金钱鼠尾辫子丶穿着甲胄的男人们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开始翻箱倒柜,我便上前阻止说:放肆!你们不要翻我家东西!我乃将军之女!
因为我单纯地以为,我在偏房偷玩堂姐搁在我家的胭脂,这些莫名其妙闯入的清兵没认出我来。
可他们毫不留情粗暴推开了碍事的我,并嘲讽道:啧,还以为你是小姐呢?不过阶下之囚,奴隶罢了,你爹都要人头落地了!
他们有的嗤笑停留片刻,有的面无表情做事,有的急匆匆走来走去……但清兵都在房间里外不停地穿梭着,他们一边翻找什麽东西进行抄家,一边好似在看我笑话,其实他们没有多注意我,只忙着专心做事。
我在天崩地裂般的冲击之下,只觉得他们都在嘲笑我。这群清兵再三督促彼此搜查仔细了,我隐约听见他们说什麽沾了叛国罪和明史案都别想活着离开,还有清兵污蔑我的父亲——李萧生投降是假,分明是前朝馀孽,与前明的人里应外合勾结起来,他是南明的细作通敌叛国……
他们在府里正好翻出了几件我和娘亲私藏的华美汉服,这几件汉服後来也成为了满大人攻击我父亲的所谓的证据。当初我娘舍不得汉人的精魄之一,她作为成年的官夫人不能再穿汉服,不过她熬夜做了几件汉服睹物思国,更希望我至少能穿一穿家乡的衣服,她试着给我穿了几回汉服後,就准备烧毁衣物为妙。
可是,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漂亮的服饰,在见到古典雅致的汉服後,我才知道衣服的美丑,知道满族的打扮和服饰猥琐又丑陋,丑得我都不想再穿它们了,只想穿上汉服裙子玩上一整天,并且希望往後一直穿下去。
我娘勾起了我对汉服的兴趣,却不许我再穿了,还要毁了它,也要毁了她给自己所做的最後一件汉服。
她说,我爹在朝中为官不容易,虽然我年纪尚小可穿汉服,但是那些不满我爹的满族官员或许会以此作文章,棠儿穿过就好了,以後尽量不穿为好,免得我将来长大了都舍不得汉服,不肯换下它们,那就难办了。
是我哭闹着把这几件美丽的大小汉服,都强行保留了下来,娘亲见我这样喜爱汉服,便欣慰地心软随我收藏了,只要求我大多数的日子还得继续穿满族服饰,在严酷的环境里安稳地生存下去。
等家里出事且清军翻出汉服的那一刻,我还以为是我私藏前朝汉服导致的灾祸,当时我并不清楚,不是我的错误导致整个家被抄,我一时之间吓坏了,充满了强烈的恐惧和负罪感。
後来在李家军李义的解释下,我才从这种罪恶感里慢慢走出来。我的随从李义说,他们连小孩子偷藏的舍不得丢的汉裙也拿出来大做文章,是那些满族官员对我爹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因为他们不只污蔑我爹纵容我娘穿汉服,还可笑地传谣言说,制作那几件汉服的布料,是当年明宫里的崇祯皇帝和孝节烈皇後周氏赐给我父母的东西,保不准我们家还用前朝的赏赐之布做满族之衣,成心羞辱他们的服饰。
各种谣言愈演愈烈,将我们置于死地,再无翻身的可能性。
那年稚嫩的我,同时真的以为是这几件衣服导致家里出现大祸,从而每晚噩梦惊醒,彻夜难眠,小小年纪甚至已想以死谢罪。最後我初到鸣绣坊经过某位姐姐的劝解和宽慰才想通,虽然清朝禁止汉人穿汉服,但是保留一件妇女汉服和几件小孩子的寻常衣服,後果也不会这样严重,是他们那些排挤汉官想害我爹的满大人,要把什麽罪名都扣在我们家头上。柔姐姐和李义大哥皆说的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抄家当天,在清兵翻出那几件汉服的那瞬间,我下意识想护着娘亲和嬷嬷一起一针一线做出来的血汗汉服,我娘为了向嬷嬷学习做好家乡的衣裳,她十个手指头都扎破了。很久以後,我才知道,这是她第一次那麽用心地学刺绣,她儿时学女红都只是为了在长辈们那里蒙混过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