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枣,我是舅舅,你快回来,你妈妈走了。”
电话那头是舅舅的声音,张枣枣想要站起来却感觉到脚麻,站起来的时候差点没晕倒。
张枣枣再次看了一眼手机,拨打了视频过去。张青花二手手机模糊的像素也能看到那个安详躺着的人是她的妈妈和舅舅着急的脸。
二十四小时前,张枣枣甜蜜地和男友约会;二十四小时後,张枣枣生疏地跟着舅舅处理张青花的後事。从她陌生地走下飞机,舅舅一把鼻涕一把泪对她诉说着,直到去了医院签字。
医院里,一切都魔幻得不真实。
看着眼前沉默闭眼的张青花,张枣枣有些陌生,她偷偷掀开她的衣服,肚子上有一条很长很丑的纹路,那是剖腹生她留的,还有很深的妊娠纹,和一些小小的黑点。
确认死亡的通知单上,张枣枣签字的手微微发抖。
上一次母女对话,还是三年前张枣枣一意孤行要买下那套商用房之後,她瞒着张青花向老家亲戚四处借钱,老舅却和张青花说漏了嘴。
“你买房不和我说,和你舅舅他们借钱,你是不是当你妈死了?”电话里,张青花怒不可遏地质问女儿。
“我和你说,你会同意吗?”张枣枣很冷静地问。
张青花顿了一下,问:“你是不准备回家了吗?”
“家?”张枣枣想起了“家”,想起了那个烟雾缭绕的麻将馆,那里除了烟灰和炒粉的味道,就是自己每次考不好或者长胖後的罚跪的回忆,“那儿是我的噩梦还差不多。”
母亲暴怒起来:“老娘当年做试管生你受了多少苦,你就这样报答我?别以为在上海有个班上就了不起!你有什麽好骄傲的?你是我生出来的,只有我知道你几斤几两!除了我,还有谁会要你?”
张青花的话一刀一刀戳在张枣枣心上,虽然她早应该习惯到麻木了,可她还是红了双眼。
张枣枣把眼泪憋回去,缓缓说:“我知道,你想要个儿子,所以你看我怎麽都不顺眼。”
“是!”张青花斩钉截铁,“我早就知道你没良心,不会给我养老,我早就认了‘干儿子’,以後我的财産都给干儿子,你别想要一分钱!”
张枣枣心中一震,她知道母亲当年为了生个儿子,试管受了多少苦。但没想到,母亲竟然丧心病狂到认一个不想干的人当干儿子。儿子就那麽值钱?
“好。你和你的干儿子过吧!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
说完,张枣枣挂掉了电话。
从此之後,张青花再也不提回长沙的事了。母女俩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只在逢年过节彼此确认彼此还活着,仅此而已。
“干儿子”的事如同一根尖刺,卡在张枣枣的心上,稍一动心就会牵扯地痛。她一次又一次压抑着,告诉自己,她不需要。她不需要任何人的爱。她绝对不会回到那个破弄堂里,从早到晚都是麻将噼里啪啦撞在一起的声音,一个转身就碰到敞着衫子抽烟的中年男人油腻後颈皮,还有自己一穿裙子丶戴首饰就被母亲骂不要脸的屈辱回忆。
她的故乡,再也回不去了。这下,真的没人要了。
大概是低血糖了,文件上的字逐渐模糊起来,她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身子一歪就要摔倒。
这时,一只手忽然扶住了她的肩膀。
张枣枣站稳,看见一张陌生的脸。那人穿一身干净的白大褂,手里拿着病历单,微垂的刘海挡住了幽深的眼睛,手臂上帮着黑色的丝带。
张枣枣都没来得及戴孝,他在为谁戴孝?
这时,舅舅过来介绍道:“这是送你妈来医院的宋医生,你不在这些年,全靠宋医生照顾你妈……”
张枣枣明白了,这就是张青花的“干儿子”。
她呆呆地看着他,再看看自己空无一物的手臂,黑色的丝带仿佛在嘲笑她。她在这里,完全是个多馀的人。
张枣枣转身想走,张青花的“干儿子”拉住她,问:“你就不想知道你妈这几年在干什麽?”
“不想。”张枣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她在试管婴儿的医院旁开了一个旅馆,管陪诊和住宿。”
张枣枣一愣,她一直以为张青花还在开麻将馆。当年她为了讨好男人,坚持了做了三年试管,如今还要帮着别人做,斯德哥尔摩吧?
“叫什麽?”张枣枣忽然问。
“叫‘好孕旅馆’。”干儿子答道。
“我问你叫什麽?”
“我叫宋书。”
张枣枣向後退了一步,那隐约熟悉的轮廓,她没看错。
“所以你早就认出我了?”张枣枣说。
“是的,”宋书礼貌地伸出手,“好久不见,张枣枣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