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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章（第2页）

画面中的邓迟形容枯槁，灰白的发丝和胡须像是一团沥干水的杂线胡乱缠绕在一起。年轻时候的邓迟身形高大颀长丶宽肩窄腰，现在却是佝偻成一把饱受风霜烟雨摧折的腐木，不成样子。

邓迟摘下了那副染污的金斯框眼镜，露出後面的一双眼睛来。数年前，他的那双眼睛尤其明亮而深邃，在刀削般挺拔的眉骨掩映下，只是随意地扫向某处，看向某人，就十足得含情脉脉，勾人心魄。但是在数年不眠不休丶永无止尽的科研工作磋磨下，邓迟的眼睛几近失明，眼白混浊满是血丝，瞳孔难以聚焦，尽管看着屏幕，却已经有些涣散。

他开口，声音却不复当年的低沉动听，变得摧枯拉朽，宛如碎瓷片刮擦着钢铁，还夹杂着嗬嗬的杂音，这些都暗示着他腐朽的气管和肺部已经开始罢工。

“咳咳……咳……”邓迟费力地抚住自己起伏的胸口，压下咳嗽的冲动，擡眸看向镜头。

恩就这样和邓迟对视了，他的身体缩得更紧更小，明明身材高挑，可在黑暗里竟是这样单薄脆弱的一团。

“先生。”恩像是害怕打搅凝滞的空气一样，很轻很轻地呼唤了一声。

“N，我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所以，我要把我的身体赋予你。”

“因为要保证机器人的仿真性，所以不能等到我的呼吸停止，生命体征彻底消失时再进行改造，我必须早一些躺在手术台，将还具备生物活性的组织和器官保留下来。”邓迟的嘴角似乎仰起了几分，显得僵硬而机械，原来这麽多年他还是只会按照周璇教他的那样笑。“不过，这样对我来说也很好，我可以自主地选择自己的死亡时间。”

“咳咳……”邓迟低下头咳嗽了一声，“我时常会恍惚现在竟然已经是2076年了，我明明试图自杀了那麽多次，但每一次都是阿璇将我留住。她就是这样，教会我笑，教会我爱，又教会我如何生活，如何自救。阿璇沉睡的这些年，我的精神状态很差，但总归还是为科学事业做出一些微薄的贡献，只是这些功名不应在我，而在阿璇。”

“许多年了，我……我……”邓迟衰老的嘴唇嗫嚅了很久，终于拢成一句完整的话，“我几乎每一天都在为自己的错误忏悔，但我愧对于她的又何止这一件事。她在我身边时，我没有对她说过‘我爱你’，我为自己找了很多借口，我患有疾病，我自卑怯懦，我不配阿璇爱我。她总会一遍遍拉住我的手告诉我，我很好也值得，现在却再也听不到了。尽管我对着自己的幻觉将这句爱你重复了无数遍，但我还是希望你可以代替我对醒来的阿璇亲口诉说一次。”

“我在最不懂得爱的时候遇到了她，她告诉了我什麽是爱，我又用了一生来体会，但终究是没有机会再亲口告诉她。”

“还有……”邓迟说话已经开始显得有些费劲，他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了一下，“不要让她知道我经历的难处，她这样心软听了一定会感到难过。你只对她说我的幻想症没有再发作，我有在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很听她的话，叫她不要担心，不要为我难过，我已经活到七十九岁，没有什麽好惋惜的。”

“咳咳……还有……还有……”邓迟的喉咙发出不堪重负的嘶鸣，被他强压下，继续道，“阿璇的希望都系于那株叫做希归的植物，务必务必将它照顾好，种植园也要每日照料，她醒来看到这些植物完好无损，一定会开心的。如果她说想要继续特化液的研究，你一定要支持她，在这之前请多多摄取文库中的相关研究论文，资料我已经整理在数据库中，之後也会一并传入你的主脑。”

“还有……咳咳，请你代替我守护阿璇，直到她醒来，近两年灰死病逐渐蔓延，或许会有危险。但无论外界如何变化，哪怕大厦倾颓丶末世来临，也请你代我一定守护好她。”

画面外突然传来一道催促的声音，是在提醒镜头前的邓迟离开了。邓迟擡手撑起下滑到鼻头的眼镜，开口道：“我最後想说的是，N，很抱歉，没有经过你的同意，便将你创造出来，又把这许多许多的事情强加于你。我也不知道实验结果会怎样，对我身体的改造能不能成功，但相信你会是我创造的迄今为止最为完美的仿真机器人。”

“N，欢迎你来到这个世界，你拥有我的记忆和意志，我也将随你一起新生。”

视频结束，静止在空荡荡的最後一帧画面，恩出神地望着，许久许久，终于他在黑暗中低声道：“……所以，那些占有欲和渴求都来自于你对吗？你和我一起新生……”

恩看向重新亮起的屏幕，时间落在整点——新的一天到来了。

**

因为後半夜没有再做噩梦，周璇睡得很好，她早早就起床，拿到了同位素离心机的分析结果。

等待她将结果报告上的文字全部确认了一遍後，一颗晶莹冰凉的泪珠顷刻间顺着她的颊畔滚落，滴在报告的纸面。那片水渍慢慢洇染开来，打湿了报告右下角的两个字——“一致”。

周璇攥住那张纸，哑然，双肩塌陷下去，浑身轻颤，成分分析比对结果一致——这意味着希归分泌出了“特化液”，周璇的研究方向是正确的，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没有白费，她和邓迟的研究成功了！

周璇破涕为笑，激动地抱住恩，哽咽着道：“恩，我们成功了，希归分泌的粘液和特化液成分一致，这代表着它将成为吸收核辐射丶拯救世界的希望！”

“你知道吗，那次意外，改变了它的DNA链，让它成功进化，成为了完美的核辐射吸收体。邓迟的错误竟然误打误撞之下孕育了这一成功——多麽不可思议！”

“现在我才明白，那次事故是希归拯救了我，它——就是我的希望，我们共同的希望！”周璇贴在恩的心口，轻轻阖目，眼泪顺着脸颊滚落，打湿了恩的衣襟，“现在，让我们开始播种吧，阿迟……”

“阿璇想要怎麽做？”

“去外面，在地面上种植希归。”周璇坚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