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下来时,徐应明已经褪去周身的血腥气,眉眼中的阴郁也被她很好地隐藏起来。有一瞬间,沈志荪仿佛看见了当初在学校里那个沉默却认真的後辈学生,独自坐在教室最後一排,固执地选修着他的西方文学课程,然後在下课之後认真地来请教各种问题。
他示意徐应明在对面坐下,开口对她说:“令尊的死,我们深表遗憾。但是徐同学,不管发生什麽,你都要保证自己的安全,不要再像今晚这般失控了。”
“我知道。”徐应明垂下目光,“先生今日找我来,怕也不只是为了嘱咐这些吧?”
沈志荪笑了:“上次密约一事,我们还没来得及感谢你。”
“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
“你和他们不一样。”
“先生,”徐应明深吸口气,看向别处,“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是抱歉,我做不到。”
“可是我在你的眼睛里看见了犹豫,还有向往。”沈志荪微笑着说,“你不用着急拒绝,我们愿意等你考虑清楚,再做决断。”
“为什麽?”
这一次,沈志荪却没有说话。他没有告诉徐应明,当年若非周先良对胡文怡和周先礼的栽赃,叫他们分散了注意力去查证真相,组织对徐应明的考察吸纳步骤便不会耽搁,更不会让朱砚平和军统有机会抢先一步。
沈志荪是了解这位学生的,她阴郁丶淡漠,心思极重,但长久压在心底的那一腔热血和反骨却躲不过他的眼睛。
他们原本应该是一条路上的同志,可惜阴差阳错,如今,竟是成了这般局面。
沈志荪在长叹一口气後,目光有些怅然地望着自己这位年轻的学生。他告诉徐应明,胡文怡送给她的那一副玉兰耳坠,便是他们留给她的信物。
徐应明的目光在上面久久停留,直到落日的馀晖给那晶莹玉饰镶上金边,她才终于动了动,站起身,下定了决心。
九尺坎街,她站在老方的面前,郑重地对他说:“我请求加入中国共産党。”
从烟杂店出来时已是天黑。徐应明走在路上,看着眼前依旧的街景和人群,心中却是一股说不清楚的不真实感。
她的代号——
信天翁。
据说,这是一种能为船队预报天气的鸟类,亦是在一望无际的大洋上航行时,船员们的可靠夥伴。
徐应明十分清楚这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什麽,但是,她不後悔。
街边小贩的叫卖声一浪接一浪地传来,行人相遇,笑意盈盈地打起招呼。头顶的警笛声与轰炸似乎已成为过去,也只有那些灰烬残骸刻下死亡者的冤魂。
重庆的气质是忧郁的,但忧郁之中,至少还有一丝希望。
徐应明笑了,她仰起头,苍劲的枝桠上长满了星星。
程立才在街口“意外死亡”後的第二天,由军统控制的《扫荡报》便将此一事刊登在了头版,意在引导舆论对中共方面的“锄奸”活动加以指责和污蔑。
化龙桥虎头岩《新华日报》总馆内,编辑急匆匆地赶到负责人潘诚化的办公室,气愤地说:“那帮军统特务杀了人,反倒将这脏水泼到我们身上。”
“审查那边怎麽了?”
“还是不给过,”编辑重重叹口气,满面愁容,“我们送去审核的样稿被扣下了。检查所那边给的回复是,不符合战时新闻审查要求,不予发表,强令删改。”
“又是这样。”潘诚化冷笑一声,对对面这种流氓手段毫不意外,“他们卡在这个时间点回复,就是要打我们个措手不及,要我们认下这桩罪行。”
“那我们这次怎麽办?还是‘开天窗’吗?”
潘诚化点头:“老规矩,直接印刷。记得加上‘此段遵检’的字样,印大些,叫人一目了然。”
“好,我这就去办。”
这天一早,罗家湾军统局总部的院子里就张贴出了一则晋升令:
国民政府令
兹有军统局徐应明,自投身军统以来,忠诚党国,屡立战功,于情报搜集丶锄奸抗日等诸多事务中表现卓越,为抗战大业做出杰出贡献。经军事委员会铨叙厅审核,特授予少校军衔,以彰其功。
此令。
国民政府主席:林森
民国三十一年三月十九日
与此附带的,还有一则调任二处国际科副科长的委任状。
徐应明正擡头看着公告,忽觉身後有人在盯着她,一转身,秦松吾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後。
“恭喜啊。”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又落回到目前,“国际科的业务很适合你。”
“多谢,秦兄。”徐应明盯着他,露出笑容,“大家都在二处,虽说今後方向不同,但毕竟还是少不了交集。”
秦松吾的笑意僵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