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子川收到了消息,却没有打车离开。
他绕到楼房背後,窗台洒落的一页暖光,恰好打在他身上,他仿佛也听见了觥筹交错的声音,仿佛也能够分享家人团聚的欢乐。
可落雪的夜里,实在太冷了。
他说不上自己为什麽不走,或许只是偏执地想等,等程斯宙吃完饭,再和他一起回家。
又或许自欺欺人一次,宙哥就不会厌恶自己,是个临阵脱逃的懦夫。
所以妈妈是了解他的,他之所以成为他,与一切的经历有关。他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又那样磕磕绊绊地长大,最怕的,就是被人看不起。
毕竟自尊心再卑微,被肢解时也会痛,也需要很长的时间丶很多的宽慰才能化解。
医院面对程家父母的情形历历在目,他是真不敢再来一次了。
飞雪夹带的寒气涌上来,闻子川受过伤的地方格外畏冷,他跺了跺脚,戴起羽绒服的帽子,不顾形象地蹲下去,把自己缩成一团。
“师父,我有个事想问您。”程斯宙吐出一截滑溜溜的骨头,“上回展出的那樽六耳瓷簋您知道吧?它是真品,还是复制品啊?”
“复制品?为什麽这麽问?”蒋韵礼眉心一皱,“你见过顾焉寻了?”
果然,瞒不过他。
“偶然遇到了,挺好奇他为什麽离开灯博,就多问了一句。”
“小顾那事,说到底也是个误会。”
“什麽误会?”
“老张是最和气的人,做了那麽多年领导,就没见他冲谁发过脾气。”蒋韵礼回忆道,“那年来的参观旅游团是大使馆介绍的,上面很重视,但他们明显是有备而来,一直针对几件特殊的馆藏文物发问,老张心里有气,却敢怒不敢言。”
蒋韵礼所说的“老张”,即是灯远博物馆的馆长,张宏良。
“特殊馆藏文物?就那几件不出境展出的国宝吧。”
“差不多,你说的那件六耳瓷簋虽不是国宝,但原则上也不会出境。”
“我明白了,顾老师是撞枪口上了。”
“其实吧,老张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是下面的人惯会看脸色,认为小顾得罪了领导,一传十,十传百,都传变味了。可老张脾气再怎麽好,也是领导,总不能去给小顾道歉,但小顾後来,是铁了心要走。”
“说到底,都是那什麽外国旅行团闹的。不过他们也太嚣张了,咱们外流的文物那麽多,他们竟还盯着国内的馆藏。”
“文物保护这一行,任重而道远啊!就说战争年代吧,天上飞机扔炸弹,下面的老师学生拿命在保护这些。现在也一样,只不过变成了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你们年轻气盛,很容易被别有居心的人牵着鼻子走,一定要明辨是非,守护好咱们自己的东西。”
“所以六耳瓷簋是真的了?”
“你当考古队吃干饭的?发掘现场那麽多人盯着,谁敢弄虚作假?何况,当年还是老张亲自带的队。”
程斯宙耳濡目染的,也听过些考古队的事。
早年考古,没有现在那麽好的设备和条件,可以用各种探测仪去确定墓葬或遗址的方位和形状,而更多的是依赖于人的经验。
大凡从事这行的,都想有个拿得出手的成果,这不仅关系到以後的学术道路好不好走,更与前程和名望息息相关。
但要有所成就,往往实力与运气缺一不可。
程斯宙就听说过,某位教授带着学生探方,挖了一年没挖出东西,结果换了位教授过来,就在他们旁边一米的地方下了一铲子,直接就发现了个轰动全国的古城遗址。
你说前边那位,他该找谁哭去啊?
所以六耳瓷簋特别归特别,但应该是张馆长当年“一战成名”的证明,而顾焉寻跑到他面前,质问瓷簋的真假,他不生气才比较奇怪吧。
“看你们爷俩,光顾着聊,菜没吃几口,都凉了。”林信嗔怪着,“我去给你们热一热。”
“师娘,我来吧。”程斯宙赶紧站起来,脱了外套,去拿围裙。
师父师娘个头都不大,那围裙也是件小号的,程斯宙勉强能套进个头,後面不仅系不上,还让腰间别着的钥匙串上刮了一下。
他嫌钥匙碍事,顺手取了,放在餐桌上。
“算了,还是我来。”林信瞧他窘迫,笑得眯起了眼,忙替他脱下围裙,自己穿上,热菜去了。
“这是什麽玉?你哪儿淘来的?”蒋韵礼拿筷子尾巴拨了拨那枚玉珏,“不是不喜欢这些吗?小时候给你打的玉观音,戴不了两天就要扯下来。”
“朋友送的,没名字,应该是块出土玉。”
“是块出土玉,但中间的孔洞太大了,玉珏不像玉珏,玉环不像玉环。”
“师父,玉器您也懂?”
“懂得不多。不过既然是出土玉,你多留个心眼,来源正当那当然好,要是不正当,该怎麽办怎麽办。”
“知道了,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