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夜
是从哪一个时刻发现了不忠的端倪,晚归的车灯光,若有似无的性感香水味,口袋里的音乐剧票,别人口中的偶遇。如棠恨自己这麽迟钝,直到在餐厅看到他跟女友挽手,才意识到自己醒得太迟了。
难道那天看他吻自己的水杯,只是自己一厢情愿。
如棠不信,他一个人坐在操场上哭了好久,只要一想到他带着她从面前走过的样子,他心如刀割。商柘希没有那个意思,只是他自己想多了,他一厢情愿。可是他怎麽办,他要完成了的雕像怎麽办。他怎麽办啊,他要是说出口的话,不就成了第三者吗。他要怎麽问出口,难道问他,哥哥你喜欢我吗?然後,商柘希会不会嘲笑他,贬低他,他会生气地骂他成了同性恋,把他当做精神病人关进医院去。
他从来没想过有那麽一天,自己连质问一个男人都不敢。他不想回家,失魂落魄回了小工作室,他接着工作,形成了肌肉记忆一样拿起刻刀,那具雕像栩栩如生,比他的爱人还像他的爱人。他好恨他,他绝望地举起锤子,想要砸烂他的脸,却下不去手。它好像活了,有它的魔力。
如棠不停发抖,他脸色苍白,憔悴不堪,心也在滴血。
他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它身上,他抚摸它,吻它,它有商柘希的神采,它简直跟商柘希一模一样。它就是商柘希。可他就像被小美人鱼救活的王子,一上了岸,就要娶人类公主为妻了。
他要怎麽办,拿着匕首杀了他,拿起锤子砸烂他。
如棠被抽干了力气,颓然伏在椅子上,锤子也掉在地上,他做不到,没办法砸烂它。它已经有了生命,有了血肉,眼睛也有着光彩,尽管它的生命是用他的心血换来的。他熬了一天又一天,眼睛熬得干涩疼痛,手指也磨出茧子,现在它正沐浴在阳光中,看起来那麽庄严,英俊又完美,像是婚礼前夕的新郎。
而他伏在阴影里,哭了太多,连新的泪水也哭不出来了。
他怎麽也不甘心,他跟踪他,一定要弄个明白。他趁商柘希上班,试了三次密码,进了那栋公寓,他找到了女人的丝袜丶口红,还找到了情侣睡衣。睡衣是他穿过的款。他梦游一样回到楼下,站在雨里,等傍晚的灯光亮起,然後他看到了今生最让他痛苦的画面,他和她拥吻在一起。
如棠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也不知道知道自己怎麽走的,他和她没关上窗子,但已经离开了窗。他在大街上一直走,觉得自己非常孤单,身边经过的人牵着手。他开始想象商柘希在床上的样子。
不,那个人不是他哥哥。
他跌跌撞撞进了一间酒吧,那里都是男人和男人。他点了几杯酒,全都灌下去。台子上的人在跳舞,有人上来搭讪,他一个字听不进去,男人搂住他的腰,说:“宝贝,你一个人吗?”另一个人也围过来,说:“玩一玩。”
他害怕了,推他们却推不开。他掏出手机,当着他们的面拨通了商柘希的电话,屏幕上闪烁着哥哥。男人犹豫了,站在一旁不敢轻举妄动,他抱着手机祈祷,哥哥,我想见你,我原谅你,你带我走。
我好想,好想见你。
铃声那麽漫长,他的心一秒比一秒更绝望,直到光一暗,商柘希挂断了电话。
不是没接通,是被挂断了。
如棠起身走,他们抓住了他。
是痛苦的一夜,也是毫无希望的一夜。也许他在床上叫过哥哥,用来麻木自己。但他记不得了,身体撕裂一样疼,没有别的知觉。第二天凌晨,也许才两三点,他穿上衣服,跌跌撞撞出了酒店。他不敢看床上的男人,也不敢看开车的司机,他们一定在嘲笑他,他的吻丶身体,他的纯真,一夜之间全都破灭了。
小时候他躺在床上,哥哥坐在床边,给他讲安徒生童话。一个叫《普赛克》的故事。多年之後,他明白了,那个年轻的艺术家为什麽想要毁了普赛克。他为了那个故事想要成为一个雕刻家,结果最终成了他命运的预兆。
如棠跌跌撞撞回到了小工作室,一把抱住大理石雕塑,溺水的人抱住一根稻草。他抚摸它丶依靠它,清纯又苦涩地吻了吻它,他只有它了,这个才是他的哥哥,这个才是真的,纯洁的,永恒的。可他还是要疯了,他大哭一场,脸上全是泪。
“你为什麽这麽对我,为什麽?为什麽抛下我?我做错了什麽?我怎麽了……哥。我一定是病了。”
他像是着了魔,胡乱呓语。
他又拿起了锤子,砸烂了雕像旁边的花瓶,也砸烂了盛水果的盘子,可对着大理石,他还是下不了手,一对上雕像的眼睛,他的心就碎了。它太完美了,是他迄今以来最完美丶最生动的作品,他的,唯一的,天使一样的爱人。
如棠认了命,把锤子用力扔在房间的角落,回头找到了铁锹。天漆黑着,花园在下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窗玻璃上。他打开了悬在大门口的电灯,照亮那棵高大的接骨木树,他冒着雨来到树下,开始挖动泥土,抱着一种毁尸灭迹般的绝望心情,要给他的小爱人挖一个坟墓,坟墓一定要足够深,足够黑,足够安静。
滚下去。
哥哥,到地狱里去!
如棠凄惨地站在雨里,衣服丶头发全被淋湿了,接骨木的绿树枝不停地低头,雨珠一串串往下流。他不知道自己凭着哪里来的力气挖那个坟墓,好像要躺在那里的人真的是商柘希。
雨在灯光里,漱漱而下,银白色的针。打在身上也是万箭穿心。如棠抱着铁锹,低头看那个又深又大的坟墓。滚下去!他不够满意,又接着工作,他冷得打哆嗦,动作却停不下来,他希望商柘希死在这里。他挖了快一个小时,坟墓终于竣工了,恨意让他迸发出惊人的力量。雨一直没停,他扔掉铁锹,推开落地门,回房间抱起大理石雕像往外走,半身像实在太重了,他手臂抱得酸痛,要被压垮了。他踉踉跄跄出了门,连人带雕像摔下了台阶。
如棠从地上爬起来,不顾身上沾了泥污,反正会被雨水冲洗干净。他心疼地查看大理石,看它有没有磕坏,只有底座那里磕了一个角,身体没有坏。在雨水的冲刷下,它清白依旧,完好无损。如棠接着去拖大理石,实在抱不动了,抱着它的脑袋往坟墓那边拖,终于来到接骨木树下,如棠毫不犹豫,把它扔了下去。
滚下去。
商柘希。
雨点打在洁白如玉的雕像脸上,也像是在流泪。
如棠终于释然了,他站在树边,丢了三魂七魄,像是在哭,也像是在笑。雨水带着泥水往下流,终于玷污了大理石。他好累啊,举起手看了看,手都磨破了皮。他的身体在流血,手也流血,他想要跳下去,一起殉情,又觉得是商柘希该死。
下去!
到地狱里去!
再也不想看到他。
他的爱人已经死了,待在坟墓里了。被他亲手埋葬。如棠拿起铁锹,埋完土,填平了坟墓。心事了了。
接骨木开白色花蕊,在雨中纷纷而落。
他跌落在接骨木下。
敲门声在七点一刻响起,如棠打了个寒战。不是因为敲门声,而是因为窗外闪电的光,光在窗玻璃上一映,随之落下轰隆隆的雷声,吓了他一跳。他正在雕刻一尊少女像,放下刻刀稳定心神,听节奏,知道是商柘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