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柘希没什麽表情,五官并没什麽波动,只有眉角眼梢漾开了细小的水纹,因为那悲剧也是延宕而来的,空谷传响,哀转久绝。他整个人已经十分恍惚失神,往前走一步就会跌进水里。
他走了那一步。
周欣然急道:“你去哪儿?”商柘希没说话,又往前走,撞上了旁边的男人,连人手里的保温桶也撞掉了。男人停下来大骂,也有路过的人围观,商柘希头也不回走,周欣然一把抓住他,说:“他们一定弄错了,我把她叫回来,你清醒一点……”
商柘希扔开她的手。
男人不骂了,路人也看得出他们是受了打击的,周欣然一直追出医院大门,说:“商柘希!”
周欣然好久没吃东西了,一站在太阳下眼前发晕,追不动了,眼睁睁看商柘希走开,司机过来扶她,她说:“别管我了呀,你去拉住他,他不知道要发什麽疯!”司机一擡头,再去找人,不知道往哪边走了。
他走过了马路。那一块接机牌还放在家里,竖在他小书房的角落,像一个门牌号,一个马路指示牌,这条路走到了尽头,他会看到接机牌从人潮里浮现出来,它在过去沉到了水里不被人知晓,可现在又浮了上来。
如棠在那里等他等的有些无聊了,一会儿把接机牌倚在鞋上,一会儿又提着摇来摇去,但等到人如潮水他又举在手里,商柘希,呆死k,全世界看到了,每一个路过的男男女女都看到了。
他在这个城市走下去,像是一个住在这里的人,他们说,你走得还不够远。商柘希想,我走得够远了,走得太远了,天涯海角也去。但他活不了了。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闪现在他脑海里。
如棠死了。
他被如棠的名字绊了一跤,原来人真的会死丶会消亡丶会凭空不见了,可还是把他绊了一跤。那些闪光的窗户,优美的墙壁,四面八方的建筑像雪山一样往他身上崩塌,他站定了一秒意识到是幻觉。
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一个人是来找他,是为了等着他的,那一天,他走进房间。如棠戴着妈妈的珍珠项链,穿上了她的白色礼服,他坐在梳妆台上看镜子,伸手抚摸镜子里的自己,要是他们瞧见了你,一定会把你杀死的,如棠说,我不在乎。他伸手拽掉那一件礼裙,我在乎,小棠,我在乎。商柘希看见了那条河,它在下坡路的尽头,它像死亡一样宁静丶冰冷,可波光粼粼又那麽绚烂。
他身上的白色衬衫被夏日的太阳晒得发烫,他们看见了也许会说,像褪光了鳞粉的白色闪蝶。
他走到了桥上,路边有一片又一片美丽的灌木丛,还有绿叶葱茏的橙树,绿色的影子在水里流动,仿佛连河水也有了生命力。这一天的天气像是大学毕业典礼那天,如棠来看他,伸手玩他的穗子,一切都结束了,一切才刚开始。他们说不了什麽了,也说不了他跟如棠了,因为他走上前低头看着河水,在人如潮水中他抱住了如棠。
商柘希想,那之後他们怎麽看他,又是怎麽说他的,他可以想得出来但不重要了。他可以想得出来他们说。
他死在新婚的第二天。
Andre听到病房外的动静,但没有立刻出门看。过了一会儿他才走出去,打算找点吃的,他低头看到楼下有一个中国女人,她中暑了,护士给她拿了水喝。Andre下了楼,从他面前走过去,可那个女人看着他。我们认识吗,他想了一下接着走。周欣然说,站住。Andre站住了,他听得懂中文,所以站住了。
周欣然也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中文,她呆了一下,从包里拿出两片破碎的照片,她低头看一看,又擡头看Andre的脸。Andre也看清了她手里的照片,看着她的脸,试图从中看出跟如棠的相似性。
周欣然站起来,说:“你是如棠的朋友。”
“是的,我是。你是什麽人?”
“如棠有一个哥哥,我是他的……朋友。”
Andre吃了一惊,他从来不知道这回事,但他灵光一闪,从手机翻出之前拍的一副画,如棠的画。
Andre问:“是他吗?”
“是,是他!”
两个陌生人在这一刻感到说不清的连结,原来是这样,从来是这样。那个惊人的,不被世人接受的秘密。
周欣然忙问:“如棠在哪儿?他还活着吗?”
Andre怔住了,不知道怎麽回答,所以他带她去看。周欣然接了一个电话,司机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有人看到商柘希最後出现在了河边。周欣然说:“报警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周欣然十分疲惫,但来到病床前还是留意到了,床头病人的名字是如棠的中文名,Tang。
如棠躺在床上,一直没醒,皮肤苍白如雪。周欣然坐了一会儿,看他手腕上的白纱布,茫然问:“他要死了吗?”
Andre说:“我不知道。”
周欣然说:“死了就是死了,活着就是活着,他还有希望吗?”她现在脑子很混乱,受不了模棱两可的回答。
“之前我们一起去剧院看《冬天的故事》,如棠告诉我,你们中国有一个戏剧叫《牡丹亭》,也唱得很好。听说在巴黎演出过,不过我从来没有听过,也许有机会我也想听一听,讲的是死了的人也可以复生。”如棠提过有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周欣然又是茫然,她是知道的,但从来没觉得有什麽。“不要说得这麽不清不楚,跟我谈什麽戏剧。你的意思不就是他没有希望了,他跟死差不多了。医生是怎麽说的,说他醒不过来了是吗?”
Andre沉默。
周欣然站起来,对着如棠说:“如果一个人死了,那就是死了,你听见了吗?商柘希来找你了,他为了你死!他——”
心电监护仪忽然发出不一样的滴滴声,曲线也出现了波动,Andre擡头,也立马站起来,他们不知道这是好是坏,是什麽预兆,是因为如棠听到了商柘希的名字,还是因为如棠冥冥之中感知到了什麽。
Andre扑上前按了铃,叫医生过来。
但那一定是对命运的回应。
春天的杜鹃花开得很好,他们的聊天还没结束,走过了剧院散场的大街,他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如棠轻声说:“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那是不好的爱。”
“也没有。”
“难道那爱让你更好吗?”
“是的,让我更好。”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他们也不用对上帝发誓,从他在那个夏天走下楼梯见到他的第一面开始,从他们还是两个小孩子开始,从他第一次叫他哥哥开始,而这还没有结束。如棠心想。
“是真是梦,是生是死,我们永远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