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丶蒙着脸的小女孩
夜风穿过破庙的断窗,吹得油灯晃了一下。小燕子靠在墙角,指尖还在微微发颤,方才翻墙时的惊险一幕仍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她擡手抹了把脸,掌心沾了些许尘灰,又顺势擦过袖口——那里原本藏着一只草编的蚂蚱,现在却空了。
她低头盯着自己的手腕,忽然想起落地前那一瞬,福尔泰的手从她腰间滑开,衣袖相蹭时,有什麽硬物硌了她一下。
她猛地探手进怀,从夹层里摸出半块玉佩。
青白玉质,边缘雕着云纹,断裂处参差不齐,像是被人用力掰开的。她将玉佩翻过来,背面有一道浅刻的弧线,不像是装饰,倒像某种记号。
脚步声由远及近,柳青掀帘进来,肩上还披着夜露。他一眼就看见她手中的东西,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这东西哪来的?”
“从他身上掉下来的。”小燕子声音压得很低,“翻墙的时候,我拽了他一把,没想到扯下了这个。”
柳青接过玉佩,凑到灯下细看,指腹来回摩挲那道裂痕。“这纹路……不是寻常人家能用的。云纹绕边,中间留白成月牙形,是官家子弟贴身佩戴的样式,多半出自户部或礼部高官府上。”
小燕子心头一跳。“你是说,他是朝中人的儿子?”
“不止是儿子。”柳青摇头,“这种玉佩,通常只在重大节庆或婚配时才正式授予。普通人偷都偷不到,更别说戴出去招摇。”
小燕子没说话,只是把玉佩攥回手里。掌心传来冰凉的触感,但她反而觉得烫。
白天他当衆赔银锭,夜里又守在墙根等她,嘴上说着羞辱的话,动作却处处留情。侍卫来了,他把她往阴影里带,声音轻得像怕惊了谁。最後那句“我也在看你”,至今还在她耳边盘旋。
她原以为他是纨绔,仗势欺人,可如今看来,每一步都像有意为之。
“他到底想干什麽?”她喃喃道。
柳青看了她一眼。“你打算怎麽办?”
“明日大学士府办寿宴。”小燕子擡起头,眼神亮得惊人,“满城达官贵人都要去贺寿,他既然是大学士之子,必然露面。我要进去,亲眼看看,他到底是何方人物。”
柳青沉默片刻,终于点头。“你要去,就得换个身份。乞丐进不去,卖艺的也不行。府里规矩森严,连送菜的杂役都要验腰牌。”
“我知道。”小燕子站起身,走到角落的旧箱前,翻出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裙,“我娘以前在大户人家做过绣娘,教过我几手针线活。只要给我半个时辰,我能把自己变成府里新来的粗使丫头。”
柳青看着她,忽然道:“你不怕吗?万一被认出来,不只是赶出来那麽简单。”
小燕子将玉佩塞进裙襟深处,拍了拍衣角。“怕?我若真怕,昨夜就不会翻墙。他既然让我一次次靠近,那就别怪我看得太清。”
柳青没再劝,转身走了出去。帘子落下的一瞬,风卷起灯焰,映得墙上人影一晃。
小燕子坐在灯下,手指无意识地搓着干草,拧了又拧,直到编出一只新的蚂蚱。她放在掌心比了比,尾巴歪了,少了一根须。她没修,只是轻轻吹了口气,让它滚到油灯旁边。
她盯着那点微光,忽然低声笑了。
书房内,烛火将熄未熄。
福尔泰坐在案前,手里捏着第三只草编的蚂蚱。它比前两只更粗糙,须断了一根,尾部歪斜得厉害。他拇指缓缓摩挲过断裂处,指尖感受到草茎的毛刺。
窗外更鼓敲过三声。
他闭了闭眼,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片黄沙漫天的旷野。
八岁那年,父亲带他出巡塞外,途中马匹受惊脱缰,摔伤前腿,倒在沙地里哀鸣。随从追了半日才找回他,而那时,一个小女孩正蹲在马旁,用干草编了只蚂蚱,放在马鼻前晃动。那马竟慢慢安静下来,低头去嗅那草虫。
她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清亮得像山泉。
“它疼的时候,听见声音就会乱踢。”她说,“但看到会动的东西,就会忘了疼。”
他问她是谁,她没答,只把草蚂蚱塞进他手里,转身跑进风沙里。
後来他再没见过她。
可那只草蚂蚱,一直留在他贴身的荷包里,直到荷包被烧毁,草虫化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