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窈窕淑女
春日里踏进秋水学院,仿佛误入花神的庙宇。高台厚榭上,尽见姹紫嫣红,曲径通幽处,显现繁花似锦。桃花才谢过,牡丹和杜鹃便用俏丽浓郁的花瓣争奇斗艳;海棠无香,则在形态上搏个头筹,妖冶的红压满枝头,亦能引来蝴蝶侧目;纵使是鲜有人迹的过道尽头,也有株白色兰花孤芳自赏。
如此景象,落在常人心中自然是心旷神怡之境,可到嫣如这,则成了烦乱迷人眼。与嵇明修极尽暧昧後,她的心一连数日闹得七上八下,难得安生。嵇明修对她的垂青,的的确确不止于一个慈爱夫子,对于无知学生的殷切与耐心,他是师长,是父辈,是已有妻室的中年,纵使名扬四海家财万贯,嫣如也狠不下心,委身同他不明不白。可他是那麽博学多才,上至《洛神图》中神女脚下祥云的绘样,下至书院凉亭顶处的莲花与佛经的关联,皆能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比卢天问多了风趣幽默,惹得女学生们在朗朗笑声中,愈发加深对他的崇敬仰慕。饶是高高在上的孟祺甘姚,在嵇明修面前,也能做出乖巧伶俐地求学模样。
不谙世事的少女眼中,求学时期但凡能与这样出色的老师亲近熟络一些,真真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嫣如从心就是心高气傲的小姑娘,可按下似是而非的家世不不表,她的吃穿用度难同他人一较高下;学识呢,比身上的钗环还像个笑话,行文丶作诗不向来被同学们当作受挫时寻找的安抚,若每两周的小考成绩不佳,失落自卑之际,她们便去偷看嫣如的卷子,将那意表不明的遣词造句大笑一番,立刻舒心不少。唯有近日,在嵇老师的提问表扬丶课後关切的指教中,同学瞧她的眼神里平添几分艳羡与妒忌,着实让久居嘲笑的嫣如,真真切切体会到被另眼相待是何等快活。于是,与嵇明修划清界线,又成了一桩难事。
正在纠结之际,有只货真价实的金龟婿,游到了她这个垂钓者的饵旁。
话说某日,嫣如在回寝屋的路上丢了帕子。别的倒还好,偏偏那条是母亲偷绞了一个客人的好料子给她做的,上等的绸缎加上钱佩岚的绣工,虽不难求,也算价高之物。嫣如心急如焚,拉着郑姒蕊同她满书院细细找寻,正大汗淋漓地趴在走廊沟渠旁,一寸一寸翻查,只听身後传来询问:“姑娘是在找这个吗?”
嫣如回头循声而望,只见玫瑰丛中,一个身形俊逸的少年半弯腰,将手中的桃粉色鸳鸯绣帕伸向半蹲在地的郑姒蕊面前,含苞待放的玫瑰掩映下去半旧褪色的粗布衣,衬得郑姒蕊的面庞,较往日更似如明珠生晕丶美玉莹光。微风轻起,花枝摇曳下,两双美目对望,两只朱唇微扬,任是谁来调墨下笔,也难描绘此时的春日缱绻。嫣如眼瞧着,赶紧拍干净衣裙,理整齐发髻,挂上娇俏明媚的笑,扑向前挡住郑姒蕊:“啊~竟是妾的帕子被公子捡着了~”
那少年未避免男女授受不亲,将帕子挂在嫣如面前花枝上:“绫罗价贵,绣工精美,如此佳品,姑娘切切记得存好,莫再丢了去。”对方身上价值不菲的白玉吊坠,比他的彬彬有礼更打动嫣如,她背在身後的手暗自发狠,摁住郑姒蕊不许起身露脸,脸上仍甜甜献媚:“呀,很高兴公子也喜欢刺绣,并且有自己的见解~谢谢公子呢~”
少年微微颔首:“无妨,姑娘既找回东西便快快回去罢。午时闷热,这里草木繁盛,蚊虫又多,在外头待久,中了暑气可不好。”随即行礼,翩然而去。
很快,嫣如便让郑姒蕊在後厨打听出,那人原是卢天问的侄儿丶中书令独子卢之岭,经家书中得知伯父身体不算安健,特地从京城赶回金陵探亲,并于书院内长住些时日。夜里,嫣如坐在菱花镜子前,握着帕子,将上午的邂逅翻来覆去回忆上百遍,得出一个结论:我是二品後人,他是前翰林的侄儿中书令的独子,我是窈窕淑女,他是谦谦君子,我丢了东西,他拾得失物,哎呀呀,我与他的相遇若,真是像极了坊间戏文中的才子佳人,若被编撰成故事,那在金陵也是一段佳话啊。
“啊,嘻嘻嘻。”嫣如羞涩腼腆地捂住脸,猛然想起白日里是卢之岭是先同郑姒蕊搭话,二人还在花丛里短暂对视。啊!一股酸劲上涌心头,她本是嫌玫瑰丛那荆棘多,容易刮疼娇嫩的肌肤,让皮糙肉厚的郑姒蕊进去寻,怎麽偏偏给她同美男子眉来眼去的机会?咦!气煞我也!可不能再这样了!
因此,嫣如对卢之岭展开攻势时,刻意瞒下郑姒蕊。她做自己的军师,自己刺探敌情丶分析战况,打听到卢之岭最近喜欢读屈原,便待他同叔婶谈心之际,刻意守在夫子院门前,装作要请教学问的模样,好跟卢之岭碰面再借口攀谈。待对方指教一二,她便露出恍然大呼的甜美模样:“哇~原来如此,我觉得少司命写得特别特别好~特别特别美~”;发现卢之岭时常在那栽种玫瑰的小院中赏月,她无视书院规矩,夜里偷偷溜出寝屋僞装邂逅,念一句“衆女嫉馀之蛾眉兮,谣诼谓馀以善淫”,换来卢之岭夸奖她憨态可掬丶饱读诗书。唉,鬼知道她费了多大劲,才背得下这拗口的《离骚》。没办法,男欢女爱,你来我往,充满波诡云谲,她只能将追求谦谦君子,做出汉朝霍去病率千军万马进攻匈奴的气魄,方可在情爱博弈的战场上赢得一线生机。
效果显着,不出半月,卢之岭已同她十分熟络,下山参加聚会游玩,也要给她带回一包樱桃煎,一盒带花纹的蒸饼当夜宵点心。书院里不少人知道,这可是她最喜欢吃的东西,一定是卢之岭用心打听才买给她的!真好!包装还是会仙酒楼的,价格不菲呢!嫣如沾沾自喜,不禁佩服起自己的美色与魅力,轻而易举便能将一株日边红杏折断手中,玩弄股掌。打赢胜仗的将军,若不能畅饮庆祝,可是件大苦事。她看着面前的美食,仿佛发了大善心,心血来潮唤来郑姒蕊到房里,同她一齐享用,也好叫她好好炫耀炫耀。
郑姒蕊最近不知碰上什麽乐事,整日总是喜笑颜开的模样,纵是无人理睬搭话,她一个人呆着看书,也能忽然“噗嗤”笑出来,随即咬住朱唇生生憋回笑意,但快乐还是能从眼角眉梢泄露出来。嫣如看她此刻身上的衣裙,是用花罗料子新裁的,头上挽发的竹条被做工精致的玫瑰银簪代替。郑秀才是找了什麽好差事,都能给郑姒蕊买好东西了?嫣如正疑惑着,只听姒蕊再挂上了那副痴样,冷不丁笑出声,话也颠三倒四起来:“噗嗤——哈哈哈,我只是偶然告诉他,曾经救过我的嫣如同学,特别喜欢吃樱桃煎和蒸饼。他说我的恩人也是他的恩人,他也要对恩人好些——嘻嘻,他今日下山果真给你买了!嫣如你真好,得了会仙酒楼的吃食,还不忘叫我!”
晴天霹雳!嫣如惊得牙齿一酸,双腿发麻:“什麽他?什麽玩意!”
“对不起哈,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最近我跟夫子的侄儿——噗嗤——”才提及,郑姒蕊脸上再次荡漾起甜蜜,“夫子的侄儿卢之岭,最近同我常来往······就那天帮你找手帕嘛,我俩就认脸了。後来有天我睡不着,溜去夫子的藏书阁里找《楚辞》,偏巧遇到他,就攀谈几句,一来二去,我就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嫣如震得牙齿打颤:“那你怎麽不告诉我!”郑姒蕊误以为她是在责怪自己隐瞒情事上的秘密,一点也不像真正的闺中密友,便解释:“我不是故意的嘛。书院里人多眼杂,甘姚孟祺那几个人嘴巴又碎又刻薄,我怕传出去,知道的人一多,他没什麽事,倒辱没我的名声。前些日子他同我讲,每晚在那小玫瑰园那等我从厨房回来,常常能碰见你。我寻思若是偶然见面你才知道,厅尴尬的,你若怪我生分了咱们的情意,那可不好。所以索性,借着他请你吃点心,我也告诉你罢。”
郑姒蕊还叽叽咕咕说了些他们二人的郎情妾意,嫣如过于悲痛,着实难以入耳。她怎麽也想不到,卢之岭待她,不是一个男人同动情之人的暧昧,而是来源于对郑姒蕊的爱屋及乌!她还夜里傻乎乎出去邂逅呢,原来空是做人家的陪衬和调剂。“你俩老待着,万一哪天碰着个小公子,魂都被她勾去了,哪还能瞧你尤嫣如长个什麽样。”母亲当日的嘱托犹在耳畔,从前,嫣如还对此嗤之以鼻,毕竟拉着郑姒蕊去逛雅集时,嵇明修这种见惯美女的风流之士可没瞧上郑姒蕊,而是冲着她来,怎麽轮到卢之岭,就喜欢上郑姒蕊呢!那双冬日便是冻疮的手那麽糙,他不沾阳春水的十指牵上,不觉得剌得慌吗?!
嫣如气涌心头,又难以发作,瞥见郑姒蕊抿着嘴哼哼唧唧丶欲言又止,倍觉做作:“咋回事,病了啊?矫情什麽?想说什麽就说!”
郑姒蕊旁敲侧击:“嫣如,你有没有发觉,那个教咱们画画的嵇老师,待你很好,与待我们其他人很不同?”
嫣如掰下帮蒸饼塞入口中,没好气道:“噢,是啊,然後呢?”
郑姒蕊沉默着,思绪回到某一夜,师母假借帮忙抄书将其唤入房中,却让她喝绿豆汤。郑姒蕊茫然无措,不知是否自己做错了事。师母沉吟片刻,婉言告诉她:曾经有个女学生,家贫貌美,天资聪慧,自小发誓做个巾帼毛延寿,于是求了个极会画画的做师父。可惜後来不知为何,竟同老师暗渡陈仓,名声前途尽毁,丢了半条命,只得出家当姑子去。师母只言片语虽突兀,郑姒蕊也悟出这是警告她,嵇明修为人心术不正丶花花肠子多得很,切莫同他往来过密。郑姒蕊贻笑,她最嫌弃这类大腹便便丶酒囊饭袋模样的男人,怎会捏着鼻子亲近?谢过师母,表明心迹,便速速忘却此事。而最近,她捕捉到嵇明修对好友的指教关照,太过于亲切热络,她回忆起师母的话,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不知如何开口提醒才好。可巧今日,二人在房中吃点心,夜深人静好说话,于是,郑姒蕊在桌上取杯子,为嫣如斟上杯茶,尽量将话说得隐晦:“嫣如,你有没有发现这些时日,你的饭菜,比从前精致可口许多?”
“嗯?不是你给我分的好菜?”大夥一直都是厨房摆好盘,分别端到学生房里各自吃各自的,嫣如向来只知别人同自己吃的有差别,不只这差别究竟在何处。
“不是不是。”郑姒蕊摇头,压低声音,“我分菜,也只能给你分书院厨房做的呀。你这些日子吃的菜里都有洗手蟹丶荔枝腰子丶金丝肚羹,我去哪给你弄?之前你说你爹最近得王爷重赏,我只当是你家里人赚了钱给你添菜。但前夜,雪姑同我说,你的菜是嵇老师身边的小厮去替你添的。”
“啊?”嫣如受了第二次惊,“怎麽是他?”
“是啊!他对你真是用心,上心,孟祺在吃食上这麽金贵的人,也是在书院里开小竈,七八天才有家人送自家厨子做好的东西上山。嵇老师可是直接每日差人进城,给你在大饭庄里买。可是——”郑姒蕊话锋一转,“你不觉着,嵇老师对你太细致了吗?”
嫣如在错愕中有些小欣喜,欣喜中有些不屑,心里暗骂:难不成只许你有男人送衣服送簪子,我连被送点好吃的都不配?随即冷眼望向郑姒蕊:“噢,嵇老师欣赏我懂赏画,有天赋,所以对我好,不行吗?”
??妹妹几岁了,当这老男人是逗小孩赏果子呢?郑姒蕊大呼荒唐,又恐说错了话伤着情分,只能道:“不是的,我听人说,以前嵇老师害得一个女学生名声狼藉,寻死觅活,你这麽漂亮单纯,这麽讨人欢喜,他多少是对你居心叵测也是合理。我担心受伤的是你啊·····”
嫣如斜脸:“听人说?听谁说?”郑姒蕊打量嫣如的心眼,素来毫无城府,一副任性孩童的痴傻肚肠,只恐无端给夫子师母惹上麻烦,便轻描淡写道:“就是听说,听他们说的,真的嫣如,你离他远些罢。”
嫣如狠狠瞪一眼,既说不出所以然,定是郑姒蕊胡诹骗人。哼,从前假惺惺说不在乎姻缘,现在找碰上个郎艳才绝的富贵少年,照样顺杆狐媚去。勾搭走卢之岭,害得她百忙一场成笑话,又暗地里中伤嚼舌根,不许自己同嵇明修来往,必定是怕她过得郑姒蕊自己还好,就好可怜她丶笑她丶嘲她没男人要!这就是所谓形影不离的闺中密友吗?真真是其心可诛,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呸,你越不希望我跟嵇明修有瓜葛,我就偏要,卢之岭家里当朝为官就如何?他还年纪轻轻,谁知道将来怎样?
就这样,笠日午时,下课钟声响起,同学们作鸟兽散回屋吃饭,嫣如依旧手握羊毫笔,在别无他人的学堂中妩媚一笑:“嵇老师,我的画这麽也画不好,您能为我指点一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