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裙下之臣
满头青丝抹上茉莉头油,左右分半,後头梳成发髻,馀下的绕成半圆再以银簪固定,如馒头蓬松的两颊,完美遮挡成卷似的细尖小长脸。不用金银钗环,只用三两朵仿真纱花,再缀一只蝴蝶形状的铜丝绕线发簪。身上不再花红柳绿地堆砌颜色,着白色上襦,浅粉千褶下裙,外套边缘刺绣鹅黄花纹的藕色褙子,颇有些夹竹桃仙子春日下凡的韵味——这是柳襄给她搭配的。他花费一番口舌,循循善诱,告诉嫣如她的脸较大,五官有些寡淡,不适合过于鲜艳显眼的服饰丶嫣宝那个年纪的风格,好说歹说,才叫嫣如放弃“穿得越红越粉越好看”的执念,改而选用淡雅清丽的衣裙,从前浓郁的外裙丶夹袄丶短衫,就是要穿,也得佐以朴素内敛的色彩。担心嫣如乱来,他甚至心细如发,记好嫣如所有的衣物,组合好套装再画下,编纂成小册子给嫣如,好叫她直接按着画册来穿即可。
嫣如其实不满他的审美,不够可爱,不够特别,还一点也不显眼,哪像从前嵇明修画里的少女娃娃。二人当时僵持一番,拉来郑姒蕊评理,郑姒蕊不假思索,表示柳襄给嫣如捯饬的的确更好看,更适合她,颇有南唐画家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里那些美女的风韵。嫣如没太懂清顾闳中有多厉害,反正她心中,多厉害的画师也没得嵇明修厉害,不过顾闳中乃前朝大画家,嵇明修流不流芳百世还未知,顾闳中名垂青史倒是毋庸置疑,按郑姒蕊的话,如此打扮,岂不是更符合她“丹青神女”的名号?念及此处,饶是不喜,嫣如还是欣然按着柳襄的小册子梳妆打扮。
更何况,今日是还要跟那个薛贾出门呢。他听到自己是传说中的金陵丹青神女,眼睛都直了惹!无论将来归宿如何,嫣如都诚挚地希望天底下的男人,全变成她的裙下之臣。
今日课少,上午仅两门课。嫣如心里揣着出门游玩的事,度“时”如年,百爪挠心,煎熬到巳时,离弦箭般飞离教室。半路碰上琢磨搬家的郑姒蕊叫住她:“嫣如,我今日要搬到新府里住,杂事一堆,你不如陪陪我吧?晚上便直接在府里用膳。朝廷发给我的新府大,我打算专门留间屋子给你住,你也趁今日挑挑,好直接让小厮们打扫。”
嫣如本就着急赴约,听到郑姒蕊一口一个“新房”丶“朝廷发”丶“小厮”,听得她别扭难受:真是穷酸户里出来的,没见过世面,做了个小官,分得一套小房子而已,有什麽好显摆的,还要给她留屋,谁稀罕呐,赶明她住进步义侯那种大园子,定要带郑姒蕊好好瞧瞧,什麽才是好住处。嫣如三分不屑四分糊弄,扒拉开郑姒蕊的手,快步离开,丢下一句:“不巧了,姒蕊,我今日有事,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薛贾派遣的翠幄青车早就等在书院门口,前头两匹褐肤黑毛的骡子闲得舔嘴。绥朝里,骡子并不常见,虽不至于是春秋时期,仅王孙贵族方可赏玩的程度,终究不是寻常百姓家随意拥有,薛贾一出手便能拉出两只,嫣如很难看低他的本事。她觉得自己得到优待——只有贵族小姐才能都得到的优待,下巴扬得更高,看车夫的目光斜着,多参杂两分不屑,优雅从容地钻进车里。翠绿色绸子制成的门帘一拉,挡住错落有致的银杏树和镇宅石狮的侧脸,再次掀开,银杏树变成四五棵稀稀拉拉的梧桐,左右护法似的保卫一块边缘泛出青苔的石雕牌坊,上提“月杖逐星”四字。石雕牌坊右侧,薛贾歪歪扭扭,站得还没有梧桐树挺直,凝视天空,嘴巴半张,嘴角似有液体凝滞,不知想什麽入神。车夫交了三两声“公子”,他没应;再叫两声“大郎”,才反应过来,舔舔唇,摇头摆尾上前迎接嫣如:“尤姑娘,终于到了。”
四周有些荒僻,目之所及皆是树木和石壁,仅薛贾和车夫两个大男人在,嫣如有些害怕:“敢问薛公子,这是何处?”
薛贾道:“本想请姑娘去琼仙酒馆吃饭,想到姑娘昨日说嫌酒楼的菜肴精致得俗气,平日不爱下酒楼,便邀姑娘来我家着马球场逛逛。”
嫣如强迫自己拧出假笑:“哈哈哈,是呢。”她哪里是不爱去?琼仙酒馆是皇城根数一数二的馆子,比金陵的会仙酒楼贵上几倍,随便一小盘素菜,足够顶嫣如在书院一日饮食开销,来京城至今还没舍得去过。她怕装成常客会露馅;说没去过不符合“金陵知名绣坊主人女儿”的身份,恐遭薛贾嘲笑,索性编撰个嫌弃那装潢富丽堂皇,过于俗气,菜品精致得匠气,没有人间烟火味,唬弄薛贾一番,顺便巩固丹青神女之名。哪知道着薛贾竟当了真,叫她活生生错过一次吃大餐的机会!
无语!
薛贾没发现她笑容勉强,领着嫣如进了马场。东西南三面环绕低矮的平房,亭台楼阁坐北朝南,拔地而起,中间空出约莫着十来亩地,铺着细软的黄沙。加上後头的小林子丶石碑丶亭子,能有三十亩。薛贾手臂一挥,宛如靠着征战沙场坐上龙椅的帝王,俯视自己的江山:“尤姑娘,请看,这便是我家打理的马球场。”
嫣如的眼睛亮晶晶,这麽大一块地方,不用来打马球,光请几个佃农种地都够她吃喝。
恰是午时,正处饭点,薛贾带她走进凉飕飕的小路,全是小树跟石碑,薛贾蜻蜓点水介绍上边的碑文来自我朝哪个哪个大家之手,嫣如饥肠辘辘,没心思认真听,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哇,真的吗,写得真好啊,真厉害。”终于,小路走到了尽头,薛贾同她踏上出口左上方的台阶,进了个石砌的小亭子。风霜雨雪,让亭子外部的青苔青了黑黑了青,顶上倒是没有落叶,地上也干净,想来有专人打扫。亭子内的石桌石椅擦得锃光瓦亮,摆着不少菜肴,薛贾邀请嫣如坐下:“咱们这後头有个厨房,同姑娘在马场玩耍,四周也没什麽好的酒楼,索性叫家里的厨子来下厨,愿姑娘莫嫌弃我家的粗茶淡饭。”
炒鸡丶蒸鱼丶酿苦瓜······每道菜色泽正好,闪着动人的油光,嫣如馋涎欲滴:“这些可都是好菜,哪里算粗茶淡饭,薛公子过谦了。不过——这是什麽?”嫣如发现地上有几块石头堆垒成竈,顶上架着块略大的平面石头。
仆人端上两块硕大红色肉块,飘着料酒的辣和不知名的腥臭,肉盘旁边还有一小碟盐丶一小碟酱丶一小壶油。薛贾掏出块帕子随意擦擦那石头的表面,道:“比起这,这些菜都不值一提!我朝有食牛禁令,平日里吃到不容易。这不?今儿个姑娘大驾光临,我给姑娘弄了两块尝尝。”
嫣如道:“那怎麽是生的呀?”
薛贾竖起短小的食指,戳戳地上的石头:“姑娘不懂啦!这是我从西域商人那学来的炙肉之法。姑娘且看着吧!”他说罢,掏出火引子点燃石竈,灰白的石板很快被舔舐的火焰烧成黑色,他慷慨倒上油,丢了被切碎的大片“蒜蓉”,徒手拎起牛肉掷到石板上——“刺啦——”石板上没洗干净的垢开始焦化,和大蒜丶牛肉碰撞,空气里燃起诡异的味道。
嫣如盯着他的行径,眉头皱得快要打成死结,脑子难得闪过成语:“娘的嘞,这傻子暴殄天物的嘞。”
薛贾抹上酱,撒上盐,用筷子艰难翻转几下牛肉,再撒上狂叫一声:“烤熟了!”他想把牛肉夹起来,无奈动作笨拙,牛肉差点跌出去,小半块挂在石板边缘,被底下嚣张的火焰舔舔。端肉的仆人于心不忍,赶紧上手拯救那块可怜的牛肉:“公子,别急,我来。”
仆人利索放好牛肉,端到嫣如面前。经过烹饪涂酱,牛肉由红变成黑褐,表面汪着的油层中,半浸着早已烧焦碳化的大蒜,良久,嫣如憋出一句违心之言:“哇~真叫人发馋。没想到薛公子竟有如此手艺。”她庆幸自己不是个出家人,否则这句诳语,定要让十八罗汉同时出动揍她一顿再丢出佛门。
“嘿嘿,一些庖丁之术罢了。”薛贾惦记一日,只怕忘了这文雅词汇,现下终于能说出来,他轻松一笑,口中的谦虚和牛肉上头的油一般浮于表面。忙活良久,脑门上浮出汗渍,薛贾从仆人手里接过干净帕子,一抹,鹅黄帕子变成黑黄帕子,他边擦,边指挥那仆人:“隆儿,你赶紧的,弄刀,给尤姑娘切开。”
嫣如使出吃奶的劲,才憋住嫌弃和抗拒的神色,假笑看着隆儿用小刀割下一块肉片,放进她的碗里。那肉表面黑,里头还有些红,嫣如深吸一气,拼命回想起昨夜柳襄那些桑葚,沉吟,塞入嘴里:“嗯······”
“好吃吗?”薛贾满怀期待看着她。
“嗯······嗯······好吃······这让我想起以前在金陵吃过的······嗯·······炙羊肉······嗯·····好吃好吃,里头我能吃到好几种味道,牛肉的鲜味,酱汁的咸味······好吃,鲜得我眉头都要掉啦!”嫣如假借这句话,好挤眉毛宣泄痛苦。这牛肉外面咸,里头没味,外面老,里头才熟三分,许是前期没研制入味,唇齿咬动,汁水流出,带着淡淡的腥味,她努力吞掉,又疯狂夹了几块鸡肉,企图用真正可口的肉菜压抑嘴里的古怪。
得到肯定,薛贾得瑟坐下,好在他并非十分阔气,只切给嫣如小半,剩下的牛肉名正言顺据为己有,大快朵颐。二人七七八八捡了些话题,嫣如掏出过去在秋水书院里同学们的趣事闲话,薛贾咀嚼牛肉的嘴忽而一滞:“对哦,姑娘从前是秋水书院的人。那姑娘认不认识一个,姓易的姑娘,叫易罗敷。她外祖父崽金陵,亲爹是闽州的。”
“易罗敷?”嫣如猜测他说的是易彬,“认识,是我的同学。怎麽了?不是说明天,她要嫁到马家去?”
“嗨!不可能了!”薛贾吞下嘴里的肉,“那姑娘本要跟我议亲的,後面她爹贪图马家官大呗,又把她许给马家了。昨日听说,她也不知道用了什麽法子,反正是趁着试嫁衣吧?把她家里一个茅房给点了,然後全家救火,她就跑出去了。”
“哈?嫣如错愕,她想起许久前,在破贡院那撞见易彬私会,心里猜出个大概,出言试探,“为何如此?”
薛贾道:“据说她跟铁槛寺一个小和尚好了,要私奔。她爹娘把她关起来,原本打算明日捆上手脚塞进花轿的——我家里有个丫鬟,跟她家里的丫鬟是同乡,那丫鬟去问回来了。没想到啊没想到,还好没跟我成,否则,我也没机会认识尤姑娘,恐怕还要被戴上顶绿帽子。”
嫣如震得说不出话,低头夹了块酿苦瓜。她确实很讨厌易彬,在秋水书院就开始了。当时,她和易彬二人皆是喜欢甜美娇憨的打扮,她因为脸圆,做不得清冷美艳的郑姒蕊,因为口袋空空,买不到嵌满宝石白玉的首饰,当不了甘姚孟祺。她只能退而求此次,打扮成清新宜人的娇娃。可易彬不同,易彬脸蛋上部分饱满,下巴精致地缩紧,易彬跟她摆在一块,就是水煮蛋跟发面馒头,书院里大夥只夸易彬好看,从未夸过嫣如,叫嫣如厌恶得不行:“你明明可以做旁的打扮,偏偏和我一样,还踩着我,恶心!”那次,她琢磨出喜欢的胭脂,易彬又来跟她打听,这不是明摆着要学她的路子,再把她踩下去吗?!她才不会说的!上回在贡院旧址瞧见易彬私会外男,嫣如立刻跟同斋的文悦打听,说那马家的确不一般,简直尤家钱氏对“钟鸣鼎食之家”幻想的最高集中点。为此,她嫉妒易彬许久,都是在秋水书院念书,凭什麽这死丫头片子家里本事这麽大,她爹娘动动嘴皮子,她轻而易举就成了高门大户的大娘子。
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凭什麽凭什麽凭什麽?
但她居然私奔了?放着马家大娘子不做,去跟个穷小子过活?好的呀好的呀,嫣如才不信易彬跟着穷和尚还能过得滋润,往後怕是要吃糠咽菜,上山砍柴,甚至还得在山坡上挖野菜过活,而这个薛贾,嗯,薛贾能亲自下厨,给她做牛肉,必然已经折服于她的美貌和才干,成了她的囊中之物。她心里竟升腾起一阵痛快,夹起一片牛肉——嗯!似乎没有刚才那块难吃,嚼劲还行呐。
伴着讨厌鬼的奇闻轶事,一顿饱餐结束,隆儿吩咐下人收拾碗筷。嫣如吃得满足,起身倚在凉亭的柱子上快活。那薛贾不知何处去,再次出现时,他拉出匹骏马,招呼嫣如过去。
嫣如慢悠悠溜下凉亭,行至薛贾面前,他问道:“尤姑娘,会骑马罢?”
哪能会啊?柳襄马球打得厉害,骑马自然不在话下,他说世人要求女儿家要淑雅,可依他之见,姑娘家还得知道骑马驭车才好。有段日子,他打算好好教嫣如骑马,嫣如上马前害怕被马甩出去,上了马又哭诉颠簸,震得她头发乱妆容花,死活不要再学。嫣如懊悔,若是当初咬咬牙学下来,此时定能在薛贾面前好好展示一番。丹青神女不能输了阵被人笑话,嫣如梗着脖子道:“会是会,但今日穿得衣裙不合适御马奔腾,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既然会,那咱们便骑上一段。”薛贾没给她商量的机会,他粗鲁得很,直接拦腰扛起嫣如,压到马背上。突如其来的动手动脚,叫嫣如惊恐:“你干嘛啊!你把我放下去!”
薛贾自信于自己的魅力,这尤姑娘乐意跟他吃饭,还夸他菜做得好,定是对他也有点意思,那跟她亲密些许又何妨?他的酒肉朋友们可说过,女人这玩意最会欲拒还迎,欲擒故纵的把戏了。薛贾得意地自己翻上马,双手环住嫣如:“尤姑娘莫怕,我可会骑马了——驾!”
没看嫣如是否坐稳,他一脚踢在马肚子上,也踹疼嫣如的腿。骏马撒腿飞驰,嫣如右腿沉下去,有些歪歪扭扭地撑马背,震到五脏六腑似乎抛起来,吓得魂不附体,尖叫着:“啊!他娘的!啊!!!放我下去!放老娘下去。”
薛贾借着扶正她,趁机搂住嫣如小腰:“嘿嘿,尤姑娘,在马上飞奔,是不是觉得咱俩特别潇洒,特别痛快,跟话本子一样啊?”
嫣如不敢睁眼,可怜哭号:“啊!放我下去!啊!”她快飞出去了,牙齿泛酸,恍惚中感觉自己即将心胆俱裂,顾不得旁的礼数,手一个劲打挠薛贾的胳膊,“把老娘放下去!”
薛贾吃痛,再被打,他拿不稳缰绳,怕是自己也得摔个半残,赶紧停下马匹。好在嫣如学过下马的巧妙,躲过薛贾再一次摸腰,纵身落地,连滚带爬扑向旁边马球门,扶着杆子哇啦啦吐。
还丹青神女呢?仙女下凡也吐得黄胆都出来?声响和刺鼻的味道随风飘向薛贾,他嫌恶,赶紧闪得更远,看在嵇明修的名气和嫣如的家世上,假意关心两句:“尤姑娘,没事吧?你不是会骑马吗?”
“会不会骑马又怎样?我跟你熟吗?你就动手动脚?!”嫣如没缓过神,嗓门不大,擦着嘴边的唾液,声音被帕子掩去七八分怒意,薛贾以为她只是虚弱和娇嗔,待她深一脚浅一脚,走远了那摊秽物,扑上去拥住嫣如:“怪我怪我,只是想跟姑娘玩玩罢了,求尤姑娘莫生气,伤着咱们的情分。”
他的手不安分地贴过来,钻进褙子,松松箍住她的腰肢。嫣如惊魂未定,还得遭遇一回轻浮,双臂一甩,手掌直接呼到薛贾脸上。
“啪!——”清脆的耳光响起,伴随嫣如的咒骂:“没人伦的混帐东西!谁他妈跟你又情分!”
【
碎碎念】:前天的描写让自己内伤,昨天休息一天,为自己的旷工给老板们道歉。而且似乎有姐妹因为薛贾太丑还是男一,直接拒绝追文,掉粉,俺好难过TAT
如果大家想象不出易彬的模样,可以参考张佳宁丶毛晓彤,或者代入那种可以很甜美,但走成熟风或者干练风也特别好看的漂亮姐姐,就能get住嫣如对易彬的讨厌和嫉妒多麽······病态,觉得易彬要学她跟她雌竟的想法多麽·······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