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高门新妇
天是绀蓝,地是鸦黑,天地间的人要靠烛光才瞧得清枕边人的面目。嫣如并非初次躺在男人身侧过夜,也非初次伴着鼾声如雷入眠,但薛贾的呼噜打得着实刺耳,像炉子上的烧水壶被堵住壶口,蒸汽排不出去,发出“危——危——”的高亢尖叫。她难以入睡,侧躺在宽敞的床上,目之所及,除了垂下的彩绸和张贴的喜字,无一不是贵重的物件丶名贵的挂画,心比榻前那双彻夜燃烧的龙凤花烛还灼热。
一瞬间,耳边的呼噜,好像也没那麽不堪。
嫣如翻了身,索性直接爬起来,拖沓着鞋到妆台前。新打妆奁边缘包了铜制花边纹,盖上绘了花好月圆丶鸳鸯戏水的图案,铜镜比自己旧妆奁上的光亮十倍,每个暗格都开着,上层塞满新的胭脂丶底粉丶铜黛,中间摆了好几件金钗和玉镯,还有三两对耳环,最底下压了二人生辰八字和一些关于婚事的琐碎帖子。果然,好人家的东西都是精致好看的,嫣如喜欢得不行,拿起对耳环比在耳坠旁,对镜左右自照;钗子横在头上,没仪态地甩到流苏乱晃;所有的盒子打开,胭脂底粉一一试过颜色和质地,摸得胳膊上满是。虽操劳多日,婚礼折腾一整天,夜里又因薛贾的呼噜不得安睡,可镜中映出的脸颊却气色红润,目光炯炯有神,顶舌甜美一笑,比耳边的珍珠坠子还圆润可爱。她被自己的美貌闹得兴奋起来,打起《铜雀锁春》中盘鼓舞姬的手势,上半身扭出仙子下凡舞动的姿态。
正醉着,目光随动作瞥见妆奁侧边靠後处,有一小小的暗格紧闭,嫣如好奇,手指抠住边缘的缝隙拉出来,只见里头孤零零躺了对玉扳指,外壁精铸上连理枝的纹样,一个小些,一个大些,样式是前些年时兴的,不过依然能瞧出价值不菲。扳指乃射箭时扣住弓弦所用,薛贾是军户出身,自小要学骑射,在他家中有这玩意不奇怪。她取了小的那个带上,松垮垮套在手指上,一点也不好看。
“这板指应该是婆母传给我的,又是一对,想来以後薛大傻子要带我一齐御马狩猎去。士族子弟要知晓六艺,我可得快些学好骑马射箭,别叫他们家瞧出我们家那点子小破绽。”嫣如暗下决心,摘下扳指放回原处。床榻那头的呼噜声小下去,哼哼唧唧的,带着翻身的动静。嫣如摘下饰品,抹干净胳膊上的残粉,擡屁股回床去。薛贾已经醒了,但不起身,手撑住半个脑袋,斜斜地看着新婚的妻子一路小跑到床前,嫣然一笑,钻进他的怀里。
嫣如在嵇明修那得着了门道,知晓男人最喜欢女人什麽模样——顺从,可怜,似妆非妆,若能带着些小小的傲气最好。她用沾了桂花香气的青丝摩梭薛贾的下巴,说了些情意绵绵的好话,都不用扮小狗装可爱,轻而易举,薛贾又折服在她的裙下,二人咯咯咯咯地笑作一团。
云雨一番,此次,嫣如终于是彻底能睡过去,而且十分香甜,醒来之时,太阳已经照着後臀,嘴巴微张,枕上渍了小滩口水,旁边的被褥冰凉,早没了男人。嫣如一激灵,从床上蹦起来,大叫:“善娟!善娟!”
善娟着急忙慌赶到她床前:“娘子起来了?”
嫣如系着亵衣带子,问道:“什麽时辰了?官人呢?”
善娟替她取来衣裙:“公子已经去同老爷夫人用早膳了,如今应是在前厅等着娘子醒了拜堂。”
“你怎麽回事啊!明知道新妇嫁进来第二天要再拜高堂,还要跟长辈敬茶行礼。官人醒了,你还偏偏不叫我,是故意要看我笑话的吧?”嫣如埋怨善娟伺候不妥帖,惹善娟委屈:“没有,娘子,我同公子一起叫了您,叫了好几遍,公子还上手摇了您的肩,您还是不醒。”
手忙脚乱地洗漱穿衣梳妆,赶到前厅时,公爹薛鹏丶婆母王贤依坐在堂前吃茶,薛贾端坐在侧,陪同父母说说笑笑闲话家常。三人瞧见嫣如,纷纷噤声,王贤依放下茶盏,不咸不淡道:“尤大娘子真是好大架势。我们薛府没有其他人家那些胡乱折磨人的规矩,是比较好说话的人家。但也不能成婚次日,新妇把公爹婆母晾着不管,自己呼呼大睡,死活不醒的罢?”
阴一句阳一句,嫣如不敢反击,只能赖到旁人头上:“昨日大婚事多,夜里有些累着;官人起了身,没顾上我,善娟又不知唤人起床,这才晚醒了。我回去好好同官人说说,成亲後便是夫妇荣辱一体,再教训教训善娟,叫她以後当差做事上心些。婆母莫要再为我生气了,当心别气坏身子。”
王贤依不知嫣如素来有些笨嘴拙舌,误以为观砚书院出来的女书生个个饱读诗书,伶牙俐齿,这新妇柔柔弱弱地叽里呱啦,必定是怪腔怪调。她原是想着千年媳妇熬成婆,今日得在新妇面前好好拿些当家主母的大款,若嫣如老实认错丶再说两句软话哄哄,她倒也无所谓,随意翻过此页作罢。哪知尤嫣如先怪薛府操办的婚事让她累着,当她这个亲娘的面说儿子不是,又埋怨自己挑给她用的善娟不好,需要她的“教训”,联想她过门前那些身长手脚的行径,哼地一声冷笑。薛贾察察觉母亲生气,朝嫣如深深剜了一眼。
到底还是没发作。嫣如起晚了,继续口舌之争,只会更加耽误拜堂的吉时。王贤依暂且忍下,嘱咐仆人们焚香,端来预备好的桌子,置了镜台丶镜子,摆在正堂之上。嫣如面朝正堂,鞠躬跪拜,再起身,跪拜公爹薛鹏,献上一只绣着大鹏展翅的软枕。薛鹏欢喜,回赏一缎银色布料,说些新婚燕尔的祝福话。嫣如习惯了老男人对自己示以亲昵,收礼时情不自禁,冲公爹半吐舌头,娇俏地眨眼。
一旁的王贤依怕自己当场晕过去,又恨自己不能当场晕过去,眼不见心清净。
嫣如起身走到婆母身边,跪拜,献上一把扇子丶一只软枕,两件玩意上都是蝙蝠葫芦的吉祥纹样。王贤依抚摸上头的绣工,称得上精致,毕竟她家里是绣娘出身,鸡蛋里挑不出骨头架子,若真为难起来,反倒成了自己这个做婆母的刻薄,索性按习俗回赠她一批鹅黄色的布料,随便讲了点什麽往後孝敬长辈丶提点丈夫丶早生贵子的话,挥挥手回房歇息去。
目送公婆离去,嫣如转身,想亲亲热热搂住薛贾的胳膊,想他一同回屋。不料,薛贾甩开了她的拉扯,自顾自冲在前头。嫣如跟在後边,待他进了屋子,坐到床上,再次腆着脸,双臂勾搭丈夫粗短的颈脖,媚笑:“好好的,官人怎麽生气了。”
薛贾箍住她的腰,将她从自己身上撕开:“怎麽了,你自己说说,人家媳妇都是五更天就起来拜公婆,打点这里打点那里。你今日倒好,晚起那麽久,呼噜声打得比我叫你起床的动静还大。娘说你几句,你又顶嘴。”
只是小小事,这家人可真能闹,捡到一块小石头就当大山,深宅大院规矩多,越有钱的人越爱穷讲究。嫣如暗骂他们小心眼子,却自知理亏,不知如何是好。她东张西望,瞥见床榻旁的小架子上有套修理指甲刀锉,灵机一动,取过那套小工具,蹲下身子,伸手去脱薛贾的鞋。
薛贾不解:“哎,你干嘛呢?”
嫣如笑:“昨夜瞧见官人的脚趾甲有些长了,若不好好修剪,只怕边角再长,就得陷入边角的肉里,到时候出血,可疼。今日闲来无事,我来帮官人好好修理,莫叫官人患了脚疾。”说罢,她不给薛贾反抗的馀地,温柔地解下他的鞋袜。薛贾看嫣如两颊潮红,笑脸盈盈,伏在自己脚边的模样如带春风,心里有些发痒,道:“行,你剪。”
他起身半日,脚也闷了半日,脱下袜子的一刻,咸湿的汗臭直冲嫣如鼻腔,比夏日路过的鱼摊还折磨人。真是急出来的主意,逼出来的祸,自己要给自己找罪受,嫣如只能硬着头皮,坐在床前带藤屉的春凳上,拥着薛贾的脚,用巾子稍稍擦过,绞下边缘奇形怪状的脚指甲。
滴——滴——滴——
昨日洞房花烛共赴巫山,今宵红绡帐暖浓情修脚。如此尤物,金陵绣庄主子的大女儿,秋水书院和观砚书院的女君子,步义伯的座上宾,嵇明修的丹青神女,下了凡,嫁了人,竟然愿意卧在床下,抱着自己的下半身剪脚趾,薛贾体内郁结的气焰排掉了,取而代之的是自卑的某处角落迅速肿胀,飘飘忽忽,顿时觉得嫣如哪哪都好,自己真真是娶对了人。他擡起脚向嫣如怀里伸去,嫣如羞怯一笑,捏他的脚作乐。你来我往,不知不觉,夫妇二人从榻前扭到了床铺里,嘻嘻哈哈,恩爱非常。
嫣如暗自佩服自己驭夫有术,她的手指轻轻划过薛贾的肩膀,开口问了正事:“官人,上回你说的当铺,咱们什麽时候去看看呢?”
薛贾享受着她的撩拨,捏住她的手指:“自家的铺子,你这个大娘子几时去不成?反正岳父岳母已经回了金陵,咱们省了回娘家复面拜门那些杂事,就明日罢,明日,我带你去瞧瞧。”
“好啊!”嫣如娇笑,想扑上去亲薛贾一口,看到他的脸,忍不住拐了方向,吻落最终在他的颈脖上。嫣如洋洋得意,她那作为豪门大娘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丶一步步把握世家大族钱财大权的日子,终于开场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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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绥朝的政治丶商业丶民俗主要参考的是唐宋,嫣如的婚礼主要参考了《东京梦华录》一书,其他喜欢写古文的姐妹可以下单一本,可以当作参考用。其他姐妹要是有别的读物,欢迎推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