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奴颜婢膝
薛家应是得罪史老爷了。他勒令,嫣如薛贾夫妇二人逐出原先住着的院子,叫他们搬到黛园西北角的辟幽馆内。
辟幽馆,顾名思义,僻偏幽静之地,本是堆放杂货的去处,论舒适,连雀鸟叽叽喳喳的莺语堂都比不上。偏偏安姐儿缺德,说辟幽馆厢房里放了不少大件的贵重家具,不好挪动,要求他们姑且住进耳房,若不愿,则要褫夺薛家给史府的料理生意之权。王贤依和薛鹏饶是心疼,苦于赚钱求生艰难,也不敢多言。
真真是奇耻大辱!
薛家得罪史老爷尚且另当别论,嫣如,着实触怒了她的婆母王贤依。
普天之下,只有母亲宽容好大儿,哪有婆母站在儿媳那头的道理?她是做娘的,自己的好大儿,除了丑一些丶傻一些丶读书困难些丶爱眠花宿柳好色些丶在生意场上笨拙些,四舍五入,到底能算个好孩子。自从娶了新妇进门,变得不着四六,造出来的荒唐事一件比一件瞠目结舌,可见尤嫣如这儿媳妇真不行,所谓的咏絮才只在吹出来的牛皮里,更无停机德,不会规劝丈夫,倒把他教得坏上加坏,迟早要惹出天大的祸事。
难怪老人讲,好媳妇不上门,上门媳妇不值钱。联想金陵尤氏跟儿子未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扮成富家名媛冲着男人勾勾搭搭,诓骗儿子,叫他们薛家统统上了她的当,王贤依咽不下这口气,使出雷霆手腕:先收走啓贤当铺的账本,物归原主;再吩咐账房,把拨给儿子屋里的份例省去三分之二,不给嫣如,直接交到薛贾手里,任他开销;最後,将安排在黛园的奴仆减去,连善娟也召回自己身边,只剩一个厨子丶一个浆洗丫鬟和隆儿照顾薛贾的饮食起居。
仆人们轰隆隆收拾细软搬走,嫣如听着响动,痛恨不止,失落无尽。嫁进门数百日夜,在这住一年有馀,她竟才得知这园子不是她的,更不是丈夫的;整个黛园除了隆儿善娟,其馀的丫鬟丶粗使丶厨子皆从史老爷手底下拨来。难怪呢,刚搬家那会子她还好奇,为何这头里没个管事当家打理琐事,原来黛园的管事,就是她的婆母王贤依!
得知真相亦是无用。合离?她不敢。来时候就没什麽值钱的嫁妆,前头发到手的月例,嫣如皆有多少花多少,拿去买这买那,月月半分不剩,如今装私房的口袋晃荡起来,听不见半响。若离开薛府,她无钱可依,无处可去,无技傍身,寻不着营生,娘家那头绝不允许她回金陵吃白饭。她未到二十五,还是能科考的,啧,孔孟春秋比薛贾跟王贤依还难伺候,不去!难不成真像几年前郑姒蕊说的,出去摆摊卖锥帽?
发癫!靠出卖力气做生意糊口,她不如一头撞死来得干脆!
难不成还重新嫁人麽?二十来岁的年纪,好几个同学都生孩子了,更何况她做过人家的媳妇,还能有什麽公子哥愿意娶她呢——噢,嫁给寻常的庄户人可不行,配不上她丹青神女的身份,还不如薛贾。食得咸鱼止的渴,最起码,王贤依庇佑下,薛贾吃不着苦头,跟着丈夫,她不愁吃穿,无需跟她娘一样抛头露面绣花卖货。思索一番,权衡利弊,不禁不能合离,更要哄好薛贾,别让他休了自己。人生只有来的路,没有去的路,嫣如苦不堪言,无可奈何,坐在辟幽馆的耳房里,眼里的光化成锥子,一下,一下,往薛贾的背影戳,恨不得真有个铁签戳穿他,夹在炉子上当成牛蛙烤了,就着烈酒,吃个干脆爽快!
嫣如哀叹,打击接连不断,她实在太累,起身,径直到床铺边去,沉进厚实的被褥里,堕入梦乡。梦里,她幻化成蝴蝶,飞跃岁月长河,回到秋水书院里,推开郑姒蕊,自己在玫瑰园里寻帕子,邂逅卢之岭;回到书院旁的小院,哀求嵇明修将盖了章的画赠送自己;回到和文悦哥哥相会铁槛寺那日,扮出端庄优雅的模样;回到与柳襄告别的夜,环住春日杨柳般的腰肢,告诉他,她开始想他了······嫣如清醒时想入梦,入了梦,在虚幻中寻欢作乐,又将虚妄浮空的欢乐麻痹清醒後的自我,周而复始。
日出月落,斗转星移,梦里梦外,醒或不醒,嫣如已分不出究竟。待她再次睁开双眼,推开枕榻旁呼噜震天响的丈夫,坐回耳房里正对门的凳子,远眺门外,忽而发觉诸芳院中的百花灼灼开放,储翠斋的竹叶掐出嫩清,池子化开,恢复潺潺流水——
春日来了,黛园里万物复苏,而尤嫣如,又老了两岁。
“尤嫣如,尤嫣如,给我拿些水。”薛贾醒了,在後头大呼小叫,唤她过去伺候解渴,又道,“昨儿个义父他们在这用晚膳,好久没吃得这麽爽了。”
嫣如抱怨:“这两年义父的生意上碰着事,连带着拨给咱们家的银子都少了,想吃打打牙祭,还得盼着他来黛园招待客人。”
“做生意有赔有赚,都是常事。你鬼叫什麽,晦气晦气,多你吃一顿不错了。”薛贾不满嫣如东挑西捡,“昨晚还剩了不少好菜,你去吩咐厨子,把剩下的热热,咱们吃早膳。”
嫣如应声,打开置备衣服的箱子,掏出条仿着时兴绸缎款式丶却用麻布做料的外裙。王贤依已大半年没给她银子置办衣物,她和薛贾却仍需外出宴会,穿年前的旧款,定要被势利眼们嘲笑。嫣如想出两个折中法子:一是仅挑款式新奇丶料子便宜的买,图个亮眼不寻常;二是发动的当铺下游的关系,搜到被人当掉的丶款式老旧丶但用料皆是绫罗的衣裙。一来二去,虽说有些跌份,到底是咬牙没漏出寒门贵妇的怯。
嫣如边往身上套衣裙,边道:“你让隆儿今日把我送去观砚书院那去罢,我去看看嫣宝。”
嫣宝?薛贾吸溜吸溜嘴角,两年,嫣宝将近摽梅之期,彻底褪去孩童稚嫩,出落少女的曼妙。邵衙内眼瞎,惧内,丢了嫣宝当作无事发生,薛贾每每忆起,不禁捶胸顿足,替他惋惜,并暗示道:“不如我也去罢?”
丈夫屁股一擡,嫣如便猜出他要放什麽屁。她不愿他跟着,走回床边,给他捶背捏肩,拐着弯哄道:“哎呀哎呀,观砚书院只许女儿家进。你若去了,那只能在外头,日头底下晒着等我,多累呀。官人,你就在当铺里喝喝茶,吃吃茶点等我嘛。”
言之有理,薛贾打了个哈欠。看嫣如半蹲在地上,笑吟吟给自己揉捏睡麻的腿,随手摸摸嫣如的下巴。她顺势弯手,吐舌,娇俏一笑,学小猫“喵呜”两声。
薛贾笑着摇头:“我喜欢小狗。”嫣如心领神会,歪歪脑袋,叫唤两声“汪汪。”一时间,薛贾体内某处迅速肿胀,直接用力拽过嫣如上床,翻身,压她在下头。嫣如的发丝向後垂下,脸彻底露出来,面庞如泡水馒头般,浮肿发黑,毫无血色;素来顶着舌头娇笑的习惯,并未增加妩媚,倒是凸显她的眼角下垂,更添双目空洞无神。
静静盯着妻子的疲惫丑态,薛贾兴致全无,从她身上翻开,淡漠道:“行,收拾收拾,带你出城。”他汲着鞋,挠挠胳肢窝,遗憾嫣如容颜日渐枯萎,着实不如勾栏瓦舍里的莺莺燕燕丶花红柳绿青春貌美。
“妈的,成不成亲,找乐子,都得花钱。”
到观砚书院可巧碰上午膳,嫣如硬是缩在妹妹屋内,同她一齐吃喝。嫣宝抱怨不已:“其他同学家里人来,要麽是拿着做好的饭菜来,要麽是接出去一个时辰吃顿好。就只有你,每次什麽也不拿,反倒同我抢食。”
“你能来读书全是我的功劳,吃你几口饭怎麽了?”三盘小菜,嫣如胡吃海塞,仿佛荒年的灾民来到御膳房。薛贾游手好闲,无事可做,每每兴起,到厨房里鼓捣出许多奇形怪状丶难以言表的食物,将不能吃的做成吃的,能吃的变成难以吃下的。上月是用带鱼肉的鱼鳞爆炒生姜大蒜,上周是掏空野山梨当作容器,里头放进鱼肉炖汤;三日前是将乌梅山楂炒鸡蛋;前日好不容易,王贤依给他们送些牛乳,薛贾直接倒了半坛用来炖鸡,另外半坛,当着嫣如的面悉数喝掉,一滴不给她剩。嫣如似是神农,尝的不是丈夫的饭菜,而是世间疾苦,苦得舌头迟钝。曾经吃香喝辣,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挑剔人,当下看到观砚书院供应的饭菜,都觉得是人间美味。
嫣如狼吞虎咽,唾沫横飞,吃相丑陋,仿佛()修成人形,一半变成姐夫薛贾,另一半变成姐姐,坐在身边狼吞虎咽,叫嫣宝没了食欲,筷子一放,起身拿起嫣如带来的包袱:“这是什麽?”
口里还在询问,手已经打开系带——原是几身领子绣着金线的褙子。嫣宝好奇道:“这不是你的旧衣服?怎麽拿来了?是要送我?”
嫣如摇头,压低声音:“别天天做梦。你哪日得空,找个当铺,帮我将这些当了。”
滑天下之大稽!嫣宝哄堂大笑:“你跟你丈夫开当铺,怎麽还要去人家的当铺里卖东西。”
“你懂什麽?我得打探行情,看看其他当铺的手段和利息。”这当然是嘴硬,其实是她手头没多少馀钱,薛贾又不愿给她换新的鞋袜,只能偷偷卖了几件衣,拿去周转。
没银子用的窘态难看,嫣如打碎牙也得往肚里咽。
家里就是干这行的,嫣宝打量姐姐身上的料子,看破不说破,替她叠好东西,塞进樟木箱子里。
“嫣宝,嫣宝!”可巧,有人敲敲门,姐妹二人望去,一个同学站在门口,嘴角衔着戏谑,见嫣如也在,挥挥手叫她过来,耳语几句,嫣宝的脸颊随即润起绯红,丢下敷衍的招呼,扑出去。脑袋上的发带随风飘荡,恰似春日里一只绿翅粉蝶。
年纪小的姑娘,自以为瞒天过海,殊不知,嫣如方才已捕获了她们的只言片语,听得见那同学对妹妹调笑:
“嫣宝,刘西昂在书院外头,又给你带果脯了。你去买果脯,还能跟果脯铺子的小郎君好上,赶明儿我也挑个什麽豆浆铺丶茶铺丶包子铺,天天去,夜夜去。”
刘西昂······刘西昂······柳襄,柳襄。
嫣如一颤,扔下筷子,瞧摸跟出去。直至书院大门侧方的青砖墙下,透过装饰的扇形窗洞,望见嫣宝和一个瘦高的蓝衣青年站在大石旁,动作克制却亲昵,眼角眉梢尽是喜悦,双双含着少年情窦初开的柔情万种。
刘西昂······刘西昂······柳襄,柳襄。
胸腔似乎成了万丈深渊,心直直下坠,连带脚也发虚,手指发软。嫣如冷不丁想起来,也是这样的日子,也是这快大石头旁,也曾有个绿袍俏郎君,站在书院门口等了一下午,只为把同窗好友送的桑葚小心翼翼包好,送给外出游玩归来的她。
凭什麽,凭什麽,凭什麽只有我落入这步田地?!
恨海难填,嫣如的指甲掐入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