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逐鸢没有上来,而是在床边询问沈书,要不要洗澡。
“太晚了,先睡觉。”时近夤夜,沈书想林家的下人这会要被叫起来去烧热水,估计会杀心顿起。
纪逐鸢脱了外袍,宽去单衣,吹灭灯烛
。他喜欢裸身睡觉,又十分怕热,眼下正是仲春,夜里已不再寒冷。
沈书吃饱喝足,没听清纪逐鸢说什麽就睡着了,半夜倏然睁眼,他的唇轻啓,稍微动了动,便听见纪逐鸢说话的声音:“醒了?”
沈书尴尬至极,只觉得身上潮湿,他从梦中醒来,梦里的一切仍清晰可见,耳朵止不住发烫。沈书擡起手拍了拍纪逐鸢的脸,摸到一把热汗,纪逐鸢亲吻他的耳廓与脖颈,牙齿行于肌肤上,突然停顿。
沈书正疑惑时,身上的被子被掀起来连他的头一并盖住,黑漆漆的一片,又有被子围裹,所有的声音都被放大,他们的呼吸融为一体,根本分不清究竟是谁在轻轻喘息。
天快亮时,沈书在纪逐鸢的怀里翻了个身,虚起一只眼睛,接着脸上便被纪逐鸢一只手盖住了。
“在下雨,没人来叫,再睡会。”
沈书哼哼了一声,翻过身来,把头埋在纪逐鸢的怀里,躲避蒙蒙亮的天光。等到沈书再醒来,已经是林丕亲自在外面叫了,沈书忙不叠起来穿衣服,腰带都系歪了,被纪逐鸢抓着腰带扯到身前,拆了重来。
“没有。”纪逐鸢朝对着镜子擡头照脖子的沈书说,“你说了,我当然不会犯。”
沈书满意地摸了摸光滑干净的脖颈,不觉想起昨晚,一只耳朵肉眼可见地变得通红。
纪逐鸢并不说破,手伸到沈书的腰上,替他系上玉佩。
“昨夜睡得好吗?要有什麽地方不周到,贤弟尽管说,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在这嘉兴地界上,林丕也不装穷了,穿一身蓝墨色锦缎,一早将脸刮得干干净净,胡须也修剪过,看上去年轻了十岁。
“睡得不好也不能起这麽晚。”沈书笑道,“多谢林兄款待,不知道这雨要下到什麽时候。”
“不用担心,我林家的粮仓绝不会蹿了潮气。吃了饭就带二位去看看?”林丕有意想带沈书四处看看,一是彰显百年家族的气派,二也是让沈书自己看过,退一万步,有什麽闪失,两人也好共担。
林丕这点小心思沈书还不放在眼里,他也
想亲眼确认林家的粮仓究竟有多大,是什麽条件。毕竟漕粮不是一年之功,而等到明年,他未必还在隆平。
于是二人各怀心思,林丕有意大肆招待,一日三餐鸡鸭鱼肉地往沈书的桌上送,而随林丕在嘉兴待了几天,沈书才领会到周仁为什麽会放话让林丕正月就要完成征粮。那林家的粮仓里满了近七成,而在嘉兴当地,与林家能一比的世族还有四家,林丕家中又与这几家是世交,相互之间叔伯甥侄地称呼着。林丕真要完不成任务,大不了就是让他打落门牙肚里吞。
林丕为人极好面子,家中都以为他在隆平府里发达了,将来也是能比着朝廷的官位做个什麽大官。
这林家颇有向学的风气,奈何没出过什麽大官,吃着祖宗的老本,且算衣食无忧。而林丕若能平白得个官做,当真就是光耀门楣了。
林家的地占了足足两个山头,除了种粮食,也有桑林丶鱼塘。
“那边的果林,还是我走之前种的,不是结果的时候。这一趟走完大都的差事,回来亦可再来,为兄可以扫榻以待,到时候,嘿。”林丕被日头晒得直喘气,随意地就地坐在田垄上,慢慢吟道:“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再拿冰镇过,滋味绝美。”
“林兄再说,我可要口水长流三千尺了。”沈书笑道,就地在林丕旁边坐下,天气转暖,田间有不少飞虫。
纪逐鸢摘下腰间的折扇,啪的一声打开。
林丕被吓得险些跳起来,拍了一下沈书的肩,侧头贴着他的脸,低声说:“实不相瞒呐,到现在我还有点怕你这位哥哥。”
纪逐鸢从沈书的头发上拈起一只飞蚊,就手按在草地上,他的眼里只有沈书的头发和裸在衣领外的一截白皙的脖子,用扇子为沈书驱赶小虫。
“他看着凶,一点也不凶。”沈书乐了,用力捏纪逐鸢的脸,示意林丕:随便捏也不会打人的。
林丕畏惧地向後仰靠在田坎边的树下,拇指按在脖子上,小虫被他一下按出些微红色的血来。林丕啐了一声,到底
没有骂虫。
“我不敢惹他。”林丕遥遥望了一眼湛蓝的天,这一日的太阳照得四下万里无云,光照晕在林丕的眼睛里,他的瞳仁被照成了澄澈的茶色。
沈书目不转睛地看他,只觉在烈日之下,人的肤色丶发色丶眸色,心里的感觉,都与平日不同。
向来办差都是在阴暗的大屋里,坐在这里,草木的香气,和田间的麦浪,都被阳光镀上一层浅淡的金色。
微风吹拂时,更觉四肢暖洋洋的,心里腾起说不清的愉悦。
远在千里之外的大都,眼下不知已是什麽样的光景,是晴是雨,这一日里又有多少人会饿死街头。
纪逐鸢低头看沈书,沈书侧着头,枕在他自己的胳膊上。
“林大人。”
纪逐鸢叫林丕时,沈书与林丕一起看他。
纪逐鸢的语气带着霸道:“大人先往前面去,我们即刻会跟上。”
林丕来回看他二人,嘴角含笑,起身无奈地拍了拍身上沾的草叶和泥,行礼先告辞。
“干嘛?”沈书被太阳晒得脸发红,更觉得林丕的眼神仿佛洞察了什麽。
“你在想什麽?”
沈书不料纪逐鸢这麽敏锐,低头嗫嚅地说:“没想什麽,就,就觉得林家能屹立不倒这麽多年,一家子百十来口人,都过得不错,就算而今外头乱成那样,我看林家自保也没什麽问题。”
“那是因为林家无人在朝中做大官。”纪逐鸢冷漠的眼神望向远方,林丕的身影已经如同一只纸鸢,风鼓起了他的袍袖,林丕步履蹒跚地向着山坡上走。
“做大官,也没什麽好。”沈书想起了许多人,脱脱,哈麻,搠思监,太平。看似显赫,凡有祸事,就是灭门之灾,子孙後代都受牵连。
“那就不做大官。”纪逐鸢欲言又止地看沈书。
沈书觉得他有话想说,正在等待的时候,纪逐鸢伸出手,拇指摩挲沈书的嘴唇,低头以唇在他的唇上碰了一碰,起身,伸手拉沈书站起来,他的手掌抵在沈书的背後轻轻推了他一下:“走,林丕已经不走了,在等我们
。”
沈书擡头一望,林丕遥遥对他招了一下手,沈书便不自觉地迈步爬坡上去,没有留意到纪逐鸢在他的身後静静站立许久,才大步追上他。
作者有话要说: “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梁园吟》,【唐】李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