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我这就来。”
两个出身经历截然不同丶现在又心思各异的人,硬凑上聊天,自然说不出多少话。石能牙始终于何清曜的相关闪烁其辞,萧敬暄得不到更多的有用消息,略搭几句便作罢了。之後他沉默地坐在这群陌生的异族人之中,听着身边那些奇怪的发音,手捧泛着药草气息的茶水出神。
许久之後,萧敬暄毫无征兆地站起,刚擡脚想往部下那边走,石能牙再度叫住他,明锐的目光平静注视着:“这边火堆烧得更旺,你不用回去坐着了吧?”
很明显的,石能牙得到何清曜周详的吩咐,会始终盯紧萧敬暄,防范他做出意料之外的鲁莽行为。而石能牙的部下约七十来人,数量上本自然占据了优势,实力又不知深浅。再则双方并非敌我关系,没有直接冲突的必要。
萧敬暄没再踏一步,但也没见坐回的意思,嘴角浮起一抹浅笑:“突然想到一桩事,我过去问问就回。”
石能牙虽千般防范,却未至将他视作真正的囚犯。现在对方既肯和言相答,胡人亦不便摆出强硬的态度,只点一点下巴。
或许出于维持两方局面平和的顾虑,萧敬暄确实待在那边的时间不长,简短地聊过数句後便转回。之後他仍是早先那副低眉凝目的样子,仿佛对于近旁的一切状况均不感兴趣。
篝火嗤嗤地响了几声,散出一股浅浅的白烟,风拂下如湖心的水流一浪一浪,石能牙嗓子里不由发痒,骤咳两声。佣兵头领随後站了起来,正打算休息前分派下夜深後守卫的任务,身躯却猝然剧烈摇晃起来,像随时都支持不住要倒下来。
他额头上已现出一层密密汗珠,却仍强挣着身体,抽刀扑向好似安然不动的萧敬暄。男子目中精光一轮,不退反进,霎时也抽出兵器,匹练般一道银光冲跃而上!
没有激烈交手的情况下,乱局又瞬间平息。萧敬暄单手横刀架在石能牙颈侧,紧靠两人身旁的一衆佣兵早已纷纷倒地。
石能牙缓缓擡起一只手,示意手下莫轻举妄动,并将自己的问题尽量说得具体一点:“怎麽下手的,你为什麽没事?”
“我方才找刑肃借了点东西”,萧敬暄瞟了一眼仍在熊熊燃烧的柴堆,随即另一手自衣领下慢慢扯出一枚丝縧穿系的物件:“至于我为何无事,是因它在。”
石能牙瞧着那鸽卵大小的乌底云纹的圆珠,叹了口气:“凭借了宝珠辟毒……罢了,你应该并没有展开一场生死决斗的意思,那麽到底想做什麽?”
“我现下必须赶回唐军那边,可想必你又会挡道。但你我本无敌意,我也不欲伤人,只好设法让尊驾护送一程。”
先前号令一出,萧敬暄的手下立即持兵迫近,与石能牙其他无恙的属下对峙。石能牙扫去一眼,待双方渐渐安静才又发问:“我早上的提议,你明明都接受了,怎麽现在又放弃给自己复仇的大好机会了?”
“西居延海的狼牙军主力竟然从马鬃山潜回羌谷河道,看来早前他们是故意做出南进的姿态来牵制唐军,实则意图黑水城和其馀要塞。恐怕岑朗健之前急忙对我下手也与之有关,他们必然想趁唐军内部不协丶防守松散之际发难。而且推测可知东居延海的敌人势必同时行动,以成两面夹击之态……”
即使已有夜色的遮盖,这张苍白脸庞上遽然腾起的赤红仍那般刺眼,持刀的那只手明显在发抖,使得刀刃寒光也颤颤不休:“这消息既为我所知,我绝不能坐视不顾!”
石能牙看了一阵,慢吞吞地开了口,试图解释什麽:“那里的状况可险恶着呢,你只凭借匹夫之勇是撑不住的,可能再也回不来。”
“我未来的结果,倒不劳你费心。”
“这个我当然管不着。那何清曜呢,你往後预备怎麽跟他讲?”
萧敬暄静了一刻,这时他终没法做到平日那样喜怒不形于色,只感到自己的心落入一场天地翻覆般的挣扎,时间都仿佛失去了意义。
不过须臾後,他就从那浸满全身的不自在里摆脱出来:“请代我转告何清曜:我今生欠下他的,只能来世再还。”
石能牙终于明白一件事,眼前这人的固执远比何清曜描述的情况严重百倍,他开始认真思考对方的提议。
“萧敬暄,我放你走了,肯定会损坏自己的信用,何清曜一样要找我的麻烦。”
“我的建议是……”
萧敬暄恢复了镇定,手腕略一转,刀锋在皮肤上压得稍重,旋即微微而笑:“你最该考虑的是当前的麻烦,或者说……当前的人心。”
石能牙不算谈判高手,所以他决定不再兜圈子,直接发问:“什麽意思?”
“你的手下们中的迷烟不会致命,只教人的手足暂时软麻失力,但十二个时辰後若仍未服下解药,手脚从此便真的废了。不过你的功力强于他们,可能支撑的时间稍微长点。”
半老胡人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视着他,如果对方说谎或是露出言不由衷的神情,他必然能看出一些破绽。然而查探一阵後,他没有发现预期的效果。
“你是一匹过于聪明的豺狼”,石能牙从容不迫的笑容和太过松散的口气,反让旁观者有种上当受骗的其实是自己的错觉:“天一亮我们就动身……”
“不,现在。”
萧敬暄一哂:“相信你这样常年闯荡大漠的人物,夜间识路不算困难。何况若等到天明,只怕你的後援也到了,我应付起来更加吃力。”
“实力比速度更重要”,被戳破计谋的石能牙并未恼怒,他频频打量萧敬暄,居然用上了长辈面对鲁莽後生劝诫的口吻:“你身边才跟着几十人,哪怕及时折返,大概还是帮不上大忙,况且这些再成不了你的功勋,值得吗?”
荒寂的旷野一时静谧到令人不耐,柴堆上火苗仍哧哧地高窜,闪烁得萧敬暄的面孔忽明忽暗。
名头只是一种符号,胜败也是一种幻象,他最初的追求从来就不是它们。当某一天他乐意改换名号,放下武器,不愿再为世人所知,就可以不再继续被二者裹挟着前行的人生。
何况水满则溢丶月圆即蚀,已然在不同境遇下做到极致後,自己本就该尽早退出,避免蒙受衰败来临时的灾厄。
可又正是一己私念最终给他人带来了不祥的结果,他于此难免感到愧疚。
萧敬暄沉默的时间极短暂,却思考了太多繁琐的细节。他忽地觉悟到今後的所作所为不单关乎自身的成败荣辱,更关乎的是曾经并肩作战的那群人的生死,并且自己有义务为之尽力。
“我如今所为皆源于本心,与外物无关,如此而已。”
萧敬暄的语意纷散出一股宁和,既不期待旁人的认可,也不在乎生死的变幻。石能牙看一阵,叹气道:“年轻人,那就动身吧,希望还能见到你活着回来。”
离湖泊愈远,夜风里的潮意就越稀薄,前方的月下大漠平坦地伸向远方,白日残留下的干燥热气正一点一点向来者涌过来。
萧敬暄下意识转头,後方已经见不到芦苇荡的影子,水草地越来越远,恰如消失的短暂安宁。
堂哥……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