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一兮横一眼,云山雾罩地还嘴:“满嘴流油丶扯起饱嗝,还跟我卖乖!回回能不能更体贴老人家一点?”
沈雁宾寻思半天:“虽然我这人平时是笨,但算秀色可餐,这点你总还满意吧?”
狄一兮忍不住哈哈笑了:“勉强勉强!”
他们随後齐齐停声,保持着那去了骨头般的懒散,静静地牵手躺卧,继续看着树顶漏下的天光变化。
这一天的午後,是那样的漫长而美好。
他们注定相伴的一生,必也是那样的漫长而美好。
尾声
唐军开拔是在秋季,黑戈壁的狼牙军已绝迹许久,一路行进并未遇上阻碍。
队伍中的狄一兮兀地勒住兮子,无端回望来处,停在旁边的沈雁宾也向他目游之地看去。
黄云底下,广漠戈壁乃至延绵的黑山,都像被天穹压成一线,纷纷被衬托得渺小起来。但狄一兮永远记得,这片荒芜大地曾是如何承载过一队队久历沙场的勇士,以及因他们而生的悲壮伟大的故事。
一年多来,他与同伴在其中间山渡沙,个中辛苦难以言尽,有人甚至永远埋骨在此。
不过只要活着,他就会记得发生的所有,并将它传颂下去。
狄一兮撤回目光,对上沈雁宾了然的视线,很多时刻,他们都能第一时间理解对方在想什麽。
毕竟,他们也是同生共死的夥伴。
但狄一兮还是打趣:“瞅什麽呢?”
沈雁宾凝神看着他良久,最後摇摇头,轻笑:“没什麽,这样望着久了,忽然觉得你也秀色可餐。”
狄一兮尚未搭腔,冯友义先不知哪里激动地窜过来:“你们背着大夥偷吃什麽好东西了?”
沈雁宾脸红,狄一兮没好气地白冯友义一眼:“没你的份,滚一边去!”
冯友义不以为忤,一面乐呵呵打马追上大队伍,一面回头嚷嚷:“有好吃的叫上我呀!”
戚晟也在附近,瞅见沈雁宾同狄一兮一处,看看边上龇牙咧嘴的常纪凌,有些丧气地问:“沈师兄老这样,真的是嫁出去的人……”
碰巧听到的沈狄二人相视一笑,骤然齐齐喝叱,也赶马追了去。只馀下弥空的黄尘,再随那扶摇直上的大风,飞向了不知尽头的远方。
远方有什麽,许是同样的戈壁荒漠,许是环境迥然的湖泊草场,也许是巍峨万丈的雪山和它脚下蜿蜒的河谷。
何清曜身在西域十来年,见过的奇山异峰不计其数,但当他终于最近距离接触到葱岭,才真正感受到了那种令人神魂战栗的压迫感。
矗立亿万年之久的山脉,宛若一堵跨度无限宽广的冰雪墙壁,下据地,上触天,雄伟而壮丽。何清曜甚至觉得这根本不是山,而是天地初开便镇守在此的神祇,冷静漠然地俯瞰脚下蝼蚁的生生死死。
恒积冰雪的崖岭,险峻曲折的幽谷,劲烈凶暴的寒潮,皆是神力的展现。其中任何一种,都可以轻易令人类永远埋骨在山脉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何清曜的祖辈穿越这片山岭後,才得以涉足中原,但那是属于祖辈的荣耀,与他无关。
他皱眉许久,忽然改口一笑,自言自语:“哪有过不去的地方,只是几座山罢了。”
何清曜环顾四周,商队到处闹哄哄的,骆驼的嘶鸣,人声的吵闹,豁然之间他便恢复了信心。
生命的气息始终是讨人喜欢的东西,只要活着,什麽都不是难事。
他回到了属于自己人的区域,跳下马背把缰绳丢给奴仆後,就往某个一早注意的方向去了。
山脚下气温已经非常冷,特别是此时近日暮,所以何清曜过来时胳膊上还搭了一条厚呢斗篷。在萧敬暄依旧怔怔地注目金光灿灿的山巅时,他已展开衣物,飞快搭上对方肩头。
“待会儿天光就没了,过来靠着火吧,别冻到。”
萧敬暄没回答他,眉宇间一派迷惘,喃喃问:“山的背後……是什麽地方?”
“你的家。”
何清曜温声回答,可萧敬暄没有理会他,却朝相反的方位望去。
东方,已被暮色彻底笼罩的东方。
何清曜的表情几无变化:“你的家早不在那边,阿暄。”
他扳住对方的肩,轻缓却不容抗拒地把萧敬暄转回身,并示意其再看向葱岭:“这座山……大概还有更多座山的背後才是。”
萧敬暄默然,何清曜环住他,莞尔道:“明天开始,我们就要真正开始翻越葱岭。但你什麽都不用想,只要有我在,一路都能平安。”
萧敬暄沉寂许久,他已记不清自己的家究竟是如何模样,也记不清自己的来历和过往,更无法预想出丝毫的未来。
可他清楚这个名叫何清曜的人能够信任,尽管对方指向的前途还是陷入一团迷雾里,但他发自本能地依赖他。
天色渐沉,西面霞光依旧炫丽。
他忽然想,那便如何清曜所言,追逐着它走吧。
走向某个希望,也走向某个新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