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往
三月长安花似雨,边塞依然枯草黄沙,但沈雁宾如今与狄一兮并立屋顶望向前方,却丝毫不觉景致无趣。
如今他们在黑水城宁寇军的驻地内,四面高墙近乎围出一座城内之城。西侧一座两层的废屋顶部平坦,附近空置的房舍也多低矮,八方情形尽收眼底。天色渐亮,路上行走的人多了起来,街面上依次排布的店铺也大都开了门。相比中原,这里经营买卖的店主以妇人居多,狄一兮拿手遮眼,觑了觑其中一家:“这大婶好壮好胖啊,跟她家卖的馒首长一样,那这馒首一定好吃。”
沈雁宾噗嗤一笑:“这是什麽道理?”
狄一兮回他一眼,居然一本正经:“我本来就有道理,要不抽空去买几个来尝尝?”
当然就是说说罢了,现在二人身负要务,根本出不去。何况累了两天下来,灌满嘴的沙都够把肚子撑饱。
城外锤鼓震耳,号角悠长,大约宁寇军正在做每日例行的晨练。但熬了两夜的狄一兮此刻则想找一张床躺平,舒舒服服睡一觉。他揉揉通红的眼睛,忍不住又呵欠:“这会儿没再来喊咱们,大概无事了,赶紧抽空休息吧。”
事关重大,俘虏的霸刀弟子被连夜送至黑水城的宁寇军驻地秘密羁押。柳裕衡等也已闻讯赶到,将根据审讯结果与当地守捉使商讨下一步计划,目前阶段暂时不需其他人的参与。
沈雁宾一声不吭,目光始终落于下方,狄一兮好奇顺他视线探头,原来围墙根底下四名小儿正嘻嘻哈哈地抛抓着数枚白生生的什物。沈雁宾旁观半日,见他们每人轮流一手抛高一只小口袋,一手在袋子落下同时去翻转白色物件。
狄一兮笑笑,贴耳告诉他:“玩羊拐呢,你难道年纪还小时都没瞧过?”
沈雁宾摇摇头:“父亲去世前,我大多时候跟着药师学本领,父亲去世後,就留在继父家帮娘亲干杂活。”
狄一兮念及他的坎坷身世,不好细问,沈雁宾沉吟半晌,突然回首反问:“水鬼抓人又是什麽?听起来好像也是一种游戏。”
狄一兮一脸震惊:“你那天一下就明白了,我还以为你小时候肯定玩过呢!”
苍云青年脸红了红,不大好意思说下去:“我仅是从那四字推测出你的计划,内情倒不清楚。”
狄一兮不免又笑起来,可须臾容色再沉寂下去:“是我和载熠丶小容以前夏天最爱干的恶作剧……”
他有些难以接续下去,沈雁宾沉默半晌,倏然握紧对方的手。
漆黑的眼眸既是宁静的,又是热忱的:“你可以说完,你过去的那些悲伤快乐,我通通想知道。你分享给我,终究没什麽不妥,而且……我也想做一个真正的大人。”
狄一兮微微变了一下气息,眼帘下敛,仿佛打算遮掩去眸子深处变化的复杂情感。然而下一刻,他骤然没来由地开心起来。
男子轻轻笑了笑:“夏天最热的时候,我和载熠爱上饮马川潜泳,小容就在岸边耍水,玩无聊了,大夥总想找新乐子。所以我们商量出一个馊主意,小容望风指路,载熠和我悄悄潜去河边树荫乘凉的人背後,一把揪住拖进水里泡成落汤鸡,顺便比比谁能让倒霉蛋叫得更大声。好在天热,那边又多是些汉子,中招後大抵追着骂两句,赶不上就罢了……”
话语奇怪地一顿,沈雁宾心晓必是出了意外状况,果然又一阵狄一兮才讪笑着继续:“不过一次边上树丛太密,小容没看清人,我拖对方下水後发现手感不对,结果……”
沈雁宾已有预感,眼中染起一点调侃笑意,狄一兮干笑:“那是一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师姐,可这会儿脂粉冲没了,发髻湿透歪在一边,好看的裙子也泡成皱巴巴一团。我和载熠吓半死呆坐水里,先一人挨了那位暴跳起来的师姐两巴掌。她相约的师兄正好赶到,见状抄起家夥就准备痛揍我俩。小容赶紧跳出来求情,看在师父的面子上,师兄师姐网开一面没动手,但把身上只一条犊鼻裤的我们拖去师父住处……”
他的表情愈发精彩纷呈:“载熠被阿耶抽得三天只能撅着屁股睡觉,小容的爹难得动一次气,拿戒尺把她两只手心全打肿了。师父倒没动手,罚我在院子里跪一整夜不许睡,翻来覆去诵读太公家教,反正从此我们再没敢玩水鬼抓人。”
沈雁宾埋头,吃吃笑了几声才说:“原来你是个大坏蛋。”
说罢少年糗事,狄一兮神色反松快不少,笑吟吟看着他:“我再也不是你心目中的好人了?”
沈雁宾摇摇头,认真恳切地凝视他:“不,更好了。”
他脸上淡淡含着笑,低柔再问:“你更小的时候都是这样做游戏?”
狄一兮唇角微抿,神色不及先前的适意,但终归口气还是轻快的:“不太一样,我家虽然不在这一带,不过离不算远,都一般的贫瘠干旱。不过日子再苦终得过,更要找些排遣愁闷的法子。”
他眯起眼睛,暂时陷入那段遥远昏黄的记忆:“行游货郎的玩具太贵买不起,同村小孩就因陋就简捣鼓出好一些奇奇怪怪的游戏。比如谁撒尿湿透的沙子多,谁能跨上大羊跑最远。偶尔还能玩玩丢白骨头,哪个最先从灌木丛找到它,哪个就算赢。”
沈雁宾仍目不转睛看他,眼底暖融融的醺意漫了出来,缠绵温润着人心。狄一兮凝神许久,低低语:“雁宾,怎麽了?”
对方迟疑一阵,欲语还笑:“守笃,我愿意陪你把这些游戏重新玩一遍,你又……愿意教我吗?”
狄一兮怔一怔,旋即掌不住大笑起来:“那我们可成了不要脸皮的老妖怪啦!”
但当沈雁宾颊侧两抹鲜明的红荡漾起来,他扫了一眼,笑声慢慢低下,轻柔回应:“当然可以。”
沈雁宾抿了抿唇後垂下头去,却到底没成功掩盖住嘴角牵起的一丝丝幸福与欢欣。
气氛本极好,楼梯那段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却打破了这片温馨的宁静。沈雁宾张目望去,愕然发现正踏上楼顶平台的人,居然是萧敬暄。
萧敬暄亦不由面色一诧,不料竟还有一人在此。当下他立刻转身,又预备从来时之路尽快离开。
狄一兮皱皱眉,抢在对方尚未挪步前发声:“你等等!”
说罢他又拍拍沈雁宾手臂:“快去补觉,我跟……跟他稍微聊一会儿。”
沈雁宾又看他,脑子里转两下,隐约揣度出狄一兮此举深意。可上次狄一兮与萧敬暄相谈明显受气而归,加之他已清楚这对师兄弟早年的恩怨纠葛,说什麽也不放心狄一兮独自留下。
萧敬暄背向而立,一言不发,沈雁宾扫他一回,再瞅瞅狄一兮:“真没事?”
琥珀眼瞳冲他一眯,浅笑之间还有一种百炼精钢似的镇定从容:“啰嗦死了,又不是白日有鬼要吃我。”
沈雁宾终于脸色稍释,狄一兮嘿嘿笑着,顺便揉揉他的脑袋:“乖,媳妇儿,听话嘛!”
苍云青年面庞涨得通红,几分恼又几分笑:“少瞎说!”
他下楼时与萧敬暄擦身而过,彼此的目光曾淡淡交错,却无更多情绪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