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高大的草垛底下坐好,沈雁宾立刻举高了二雁:“守笃,你看看我昨天教会它的一件本领!”
话刚说完,他又一声阿嚏,狄一兮哭笑不得,给人整了整衣衿:“原来只为这个约我?病没好透就跑出来,也不怕发高烧。”
沈雁宾擦擦鼻涕,说话仍有点瓮声瓮气:“没事,雁门关待那麽久都没冻出毛病。”
狄一兮叹口气又一勾嘴角:“行嘞,不管什麽了不起的本事,快叫这小东西亮出来。我一会儿看完了,你赶紧回被窝里接着躺好,成不成?”
沈雁宾紧一紧袄子,惭笑起来:“那好,你瞧着……”
青年从怀中抽出一条不大不小的羊肋骨,发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同时就抛了出去。原还在他怀中团成一坨的二雁眼瞳霎时闪过一线厉芒,猛地站起,嗖一下往外急速蹿去,竟是朝骨头掷去的方位追赶!
狄一兮哇呀惊叹,不由摸摸下巴,那边二雁已叼起落地的骨头,连拖带拽地往回赶。它喘吁吁地将羊骨朝沈雁宾身侧一扔,黄褐兽瞳里喜悦的亮光闪闪,讨赏般冲人手上直拱。
沈雁宾解下腰上的小皮囊,掏出两小粒肉脯摊于掌心,二雁高高兴兴伸长舌头一卷,囫囵吞下。沈雁宾等它歇息一晌,又拾起羊肋骨往远处抛去,小狼崽也重复先前一般的举动,追去将骨头叼回。
狄一兮不觉摸了摸额头,惊喜之馀言笑融融:“厉害了,你怎麽教会它听话捡骨头的?”
“不是太麻烦,先拿吃的让它愿意听我招呼的声音,这倒是早让这崽子习惯了。如今不过多加个工夫,再捡点东西罢了。”
沈雁宾脸孔离得近,笑意那般清晰,正暖暖地照着人:“我以前没跟你提,还说再等几天练更熟悉,准叫你惊喜的。”
不知为何,凝视这份笑颜愈久,心头微微的迷乱也一阵复一阵。狄一兮定了神,俏皮一笑:“那怎麽现在急着出来演练了?”
沈雁宾先是笑而不答,把二雁抱回膝头,静静望了对面之人一会儿才言:“你前天提到小时候玩捡白骨头,我说陪你重新玩一遍,你生怕咱们被人瞧成老妖怪。但现在有了二雁,我们不一样可以玩这游戏,你也不怕被取笑?”
“这倒是……很有道理。”
沈雁宾长舒一口气,身子往後略仰,手掌撑住草堆,是极放松极惬意的体态:“本来就是呀,许许多多的事情,我是可以自己想出解决的新法子来,更有些说不准比旧的做法还有用,根本不必你分心的。”
他短暂望了彩霞绚烂的天空,骤然回过的目光中颇见深意:“我大概算不上特别能帮人出主意的那种,毕竟没那麽大能耐。但只要给出机会,我完完全全能应付好一些状况,不止自己的,还包括你的。”
沈雁宾说话时面皮微红,狄一兮再注视他一阵,兀地扬脖轻笑:“这话说的,倒像我小瞧你了。”
“你当然没有小瞧我,你就是……”
苍云青年依旧红着脸,露出些许未能掩盖住的羞涩尴尬:“你心底总是当我还小,虽然你面上常夸我多厉害。”
狄一兮轻轻一喟,神色之间隐露调侃:“好像正生气,你在怪我撒谎喽?”
两人贴得极近,几乎颜面相触,暖洋洋的吐息也漫散于彼此的脸颊,温热湿润一波一波拂过。沈雁宾倏地心头迷糊起来,可即便是神思紊乱,他还是觉察出胸中正有款款温柔荡漾,随之而来的绮思亦绵绵泊泊。
“我没怪你,我只是……只是希望你把自己所有的烦恼都告诉我。”
狄一兮一眼即见沈雁宾的表情,对他心思也一望而知。于是他无声握了握对方的肩,同时展露的坦率笑容正是对此要求的承诺。
转述完前天清晨的冲突後,狄一兮双目一闭,也往後靠在了草垛上,舒展开肢体。身边的沈雁宾望着附近玩耍的二雁,安静一晌後语声轻轻:“他……一定是故意那样的。”
“谁?”
“何清曜。”
狄一兮不由眼又一睁,虽然还在困惑,也隐隐有了些感觉:“怎麽说?”
“我同何清曜打交道并不多,但困在两界山那阵,他的表现也算让人印象深刻。这人看似嬉笑怒骂率性肆意,但每说一语丶每行一事皆有深意,绝非无的而发。”
沈雁宾停下再一琢磨,眉心皱紧:“他那日口无遮拦丶胡搅蛮缠,无非是故意教你与萧敬暄暂时狼狈错乱,无暇继续触及当年的症结。”
狄一兮一愕,忽又感一阵刺心,最後低低叹息一声。沈雁宾侧首望他,神情专注:“当局者迷,况且你只生一双眼,哪能把世路人心全瞧得通透?”
“嗯,我懂……”
沈雁宾等他沉思之色稍缓,轻轻再语:“你与萧敬暄的关系,恰如人身上生了痈疽之症。起初不过因喜怒无常丶饮食不节引发了营气瘀滞与阴阳不通,那时服用以气生血丶散节内消的汤剂便足以治愈。奈何你们错过了这段时间,病情久久未治,邪气凝聚,脓血成之。此时唯有下以砭石铍锋挑破深扎肌理中的毒疮,排净脓血,甚至刮剜腐肉,方可挽救病人性命。”
狄一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低低道:“必须得剖割疮伤吗?”
沈雁宾面色宁定:“是,并且针砭的施用手法同样攸关生死。譬如五脏六腑之大络绝不可妄行针刺,否则脏器的真气泻至衰竭,病人必死无疑。再譬如究竟是小疮用大针,或是大疮用小针,这些也是医者务必斟酌的事情。”
“可不敢冒险的话,终归拖延下去危及性命,不是吗?”
沈雁宾颔首,狄一兮又思量一晌,心中涌起一股振奋,可最後又叹气来:“说是这样,但现在估计不好办了。”
沈雁宾见他面露难色,柔声再问:“又出什麽事了?”
“那天吵完後我自觉言词无状,实在叫人难堪。于是午後主动寻去缓和,可他……”
狄一兮停一停,唇不禁抿起:“先前是我躲鬼似地躲他,这回他却开始躲鬼似地躲我了。”
他记得午後在僻静地段好不容易逮住独行的萧敬暄,刚开口准备道歉:“早上那些话,我确实不该……”
萧敬暄的脸色竟相当平静从容,甚至带着一缕往日记忆里的温和浅笑,仿佛彼此之间全无芥蒂,从未发生任何龃龉。
他截了口道:“没关系,我已经什麽都不记得,你也忘了吧。”
狄一兮当场愣住,而随後他便转身飞速离开,不留给对方一丝反应过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