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
狄一兮已停留在纳怜道的东山口近半月,考虑到与姬迁约定的下一个会面日又快到来,他选择跟随押送俘虏的队伍返回大营,今天特意来向柳裕衡辞行。
柳裕衡清楚他尚负要务,因而但含笑嘱咐几句行路小心丶消息及时通传,随後又一番积存战功丶前程可待的话就作罢。但狄一兮正准备离帐,天策将军骤然想起什麽又叫住他,却把其馀部下遣出。
只剩下两个人之後,柳裕衡面上的笑容淡下去不少:“西面两座戍堡内藏着不少朝廷马场豢养的官马,却通通成了狼牙军的坐骑,这事你听说了吧?”
对方问得单刀直入,狄一兮反倒一时言词艰涩:“呃,是听说……不过细节……不知道。”
他但能勉强压制住一腔惊异,脸色却不好得十分明显,柳裕衡并不看人,垂首继续讲着:“据说是二十来天前从黑沙堡流散出的马匪讨好献上的,道是刚从押运唐军辎重粮粟的队伍手中截获。狼牙军见马匹个个精壮彪悍,高兴得紧,立刻全部充作战马。”
这审问的结果狄一兮虽未完全料到,可也隐约有感,加之一听是黑沙堡,心陡地更沉下。
“当初黑沙堡与叛军暗地往来,狼牙军在东居延海生事前也是躲藏在他们盘踞的阴风峡内,那掠走军马的这件……”
狄一兮没敢开口回应,柳裕衡淡淡瞥向他:“你觉得可能是什麽人在背後指使?”
这下狄一兮不得不答话了,他虽不是每次都能同柳裕衡这般地位的将领讨论并制定计策,然而每一道安排于全体官军而言都似如履薄冰,这是任何人始终能感受出的。
任何一个环节的错漏,都极可能导致整套战略失败,何况万一还有哪些用意阴恶的人就潜伏在身旁呢?
“即便那次押运确实交于恶人谷的人手,但以他们近来的表现,我想……应当不至于有大问题。”
与其说他在帮恶人谷那边说话,倒不如讲是替萧敬暄辩解。从这回的协同作战以及更早的情况来看,这些意外的发生,绝对跟他扯不上一丝半缕的关系。
“只是……”
话在舌尖转了转,还是被狄一兮吞回肚里。
柳裕衡倒没多做延伸:“此回大捷萧敬暄确实出力不少,我想,他并无任何可疑之处。”
萧敬暄虽已不能算天策府的人,并且还未完全获得柳裕衡的信任,但这回也没有受到他的怀疑。可环绕他身边的人里面,是不是可能藏下了一两个目的不纯的角色呢?
果然柳裕衡沉吟一阵:“不过他周围的下属里良莠不齐,值得留神的实在太多了。我不以为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能称为真理,然而叛军里的胡人外族确实占据多数,况且当时操办辎重运送的人恰好……”
狄一兮明白将军暗示的正是何清曜,虽然始终不以为他与萧敬暄的私交会令其真将大唐兴亡当回事,可也不由反驳:“柳将军,按此人的行事风格而言,同样是绝无可能与其有关,这样做只会让他自己太早惹上麻烦。”
柳裕衡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我本无证据,随便这麽一猜测罢了,先不提了。”
狄一兮刚松了口气,脑海中却忽然掠过何清曜那次无故出现古城废墟外的景象,以及灰岩坳狼牙营地的神秘客……
这名胡人依然十分可疑。
柳裕衡未觉异常,已说去其他地方:“萧敬暄如此勉力襄助平乱,大概……是抱着悔罪弥补的用意。”
狄一兮竭力令脸孔上不露声色,可这时也显出几分迟疑,柳裕衡不免扫他一眼:“你有别的看法?”
“属下没有。”
回应是果断的,然而心里又是另一番想法。狄一兮细细回忆同萧敬暄重逢後相处的每一幅景象,总觉得这名曾经视同兄长之人的参战动机一定与柳裕衡的设想毫无联系,当然他并无证据。
“萧敬暄既愿改过自新,何况如今又对你的态度日渐和善,如有机会,你不妨私下劝导他……”
狄一兮脸上神色为之一变,窘迫里糅杂着不解。柳裕衡到底不知底细,单看表面还以为师兄弟可能和好,却不知那纯粹是虚假表象。三番五次地试图交流却屡屡受挫後,他实在完全气馁,已对此不能具备信心。
那厢柳裕衡轻叹了口气:“我究竟身属外人,不便啓口。但你们往昔曾为同门,大概到底是馀留一点情分,或能设法说动他早日弃暗投明。”
外人眼中看到的与当事人所体会的,总是截然相反。狄一兮暗暗一喟,正寻思当不当拒绝,可柳裕衡下一句则是——
“即使不为这些,你权当是慰藉萧老将军的在天之灵,既关怀了他的後人,也是周全了这位前辈的身後名。”
狄一兮垂下眼,之前的想法再无理由摆出,也或许真实的缘由是他仍旧保存着一星微弱的期望。
但他更记着战前那次议会间何清曜的诘责,对方明确告诉他:作为当年的肇祸者,他最无资格摆出一副拯救者的姿态。
沈雁宾留在纳怜道的日子一样不会太长,某件拖延太久之事亟待处理。因此他虽望见路过的萧敬暄身边正围绕着不少部下丶并且一贯多疑多心的何清曜亦在其中,也只犹豫须臾就立刻走了过去。对方瞧见後亦主动离开人群,独自向他行来。
萧敬暄打量他片刻,微微一笑:“安然无恙,恭喜。”
沈雁宾一双眼认真地望向对方:“谢谢你。”
“先前瞧你的神色,大约是特地来找我的?”
“是……”
沈雁宾迟疑了一下:“战前约定的事,你这里还能作数吗?”
萧敬暄想了想,轻喟:“当然。”
“那我希望你和守笃再好好谈一回。”
“可以。”
萧敬暄的应允来得很快,也显得很轻易,在苍云青年困惑的注视下,他给出了解释:“虽说你的安排发于好心,只不过……我以为未来这次会面的结果,恐怕与过去的并无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