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那天雾很大,能见度不足五米。走出球场,路上偶尔有车经过,灯开着,速度极慢。他看到一棵又一棵树,一幢又一幢建筑,雾气氤氲下,周边的世界迷幻而虚空。
很想哭,可怎麽都哭不出来。
那个大雾天,钟世回到房间便沉沉睡去。再次醒来已是晚上十一点,客厅灯亮着,父亲正在读书。听得动静,他合起书本,招了招手。
“佩里克来过,说你不想继续了。真的吗?”
佩里克是彼时钟世的教练。
“嗯。”
“休息一段呢?”
“不会好的。”钟世低下头,十指交错握在一起,“我不是不想打,是打不下去。”
面前的人将手放在他肩膀上,用力拍了拍。
良久,钟世说,“对不起。”
“不用道歉,那是你的人生。Arsenal,无论怎麽做,她都不会回来了,明白吗?”
钟世侧过头,揉揉眼睛。
“以後有什麽打算?”
“不知道。”
“不知道可以慢慢想。但绝不可以一直消沉,一直逃避。我想你应该明白,我和娜娜的难过并不亚于你。我们也都很爱你。”
比之东方世界的羞涩,欧洲人习惯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爱。他们会不厌其烦地说,用一个又一个拥抱丶亲吻去证实——我们真的很爱你。
一如这时,钟世被面前毫无血缘关系的中年男人拥进怀里,他坚定而恳切地说道,“不是你的错。”
至那一天,母亲已经离开三个月了。
三个月前,钟世问鼎温网青少年赛,成为世界网坛冉冉升起的未来之星。然而就是那天,母亲在来球场的路上遭遇车祸,比分吃紧,赛事正酣,交锋激烈,所以没有一个人告诉他。
那日钟世所经历的,是天堂到地狱的坠落。
不会有人懂,顷刻之间坠落至深渊的滋味。
他不止一次想,日日夜夜想,想得发了疯成了魔——为什麽偏要让她来?
其实比赛日母亲原本有课,可钟世太想让她见证自己的荣耀瞬间——几场下来状态绝佳,他有足够信心拿下冠军。温网青少年赛的冠军啊,打了这麽多年,这将是迄今为止最有说服力的成绩。所以赛前他软磨硬泡,只有一个请求,“妈,您来现场我才更有底。”
如果不那麽坚持,如果她不来——
如果的本质是一种无能为力的假设。
不是我的错吗?
怎麽可能不是,从头到尾,自始至终,就是我的错。
母亲走後两周,钟世重回训练场。一切都没有变,可实际上一切都变了——他会重复出现低级失误,握拍的手偶尔会不受控制颤抖,教练做技术指导而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回家的路上会突然停下来,崩溃大哭。
那年他十七岁。
十七岁,做不到理性,也做不到成熟。
放弃网球,不是不喜欢,只是继续打网球让他痛苦到无法自拔。
布鲁诺住在俱乐部附近的另一桩公寓,分开前,钟世告诉他,“你说得对,我的确应该感谢很多人。”
即便未表明,可大家心里都知道他放弃的原因。他们默契地选择了守护,没有对外界丶对媒体多说一个字。这也成为迄今为止,公开资料上查不到的谜团。
“那就抓住每一个机会,争取尽快说出你的感谢。”
钟世明白对方所指,“嗯”一声。
需站得足够高,方才能将声音传得更远更广。
“其实最开始,我没有打算来这里。年龄越大越保守,做选择越小心。完全是李女士和俱乐部的诚意打动了我,”布鲁诺说得直白,“当然我们都不能否认,这份诚意也是现实的。”
钟世点点头。他并不十分清楚李芝薇如何说服布鲁诺远渡重洋来执教,但毋庸置疑,那绝非一件简单的事。
“我不担心天宇。给白纸着色向来容易,他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去试错,甚至这个阶段的失败比成功更加宝贵。但Arsenal,你不一样。我想告诉你的是,这对我们都是一项挑战。”布鲁诺伸出手,“我希望你对我有足够信任。”
钟世怔了怔,握住那只手,感受到了对方的力量。
只是不知怎的,有些紧张,也有些不适应。
一直目送布鲁诺的背影消失在楼群,他摊开掌心看了看,这才转身朝住处走。
刚走出几步,他便听到有人唤自己的名字。
擡眼之间,吴花果出现在视线里,正高高扬起手挥舞着,她在笑。
是幻觉麽。
钟世下意识问自己。
他飞快跑上前,用力地丶紧紧地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