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麽说,你也和越尚书一样,觉得我朝不应掺和术伊之乱?”
寿王闻此,背在身後的掌心紧攥又合拢,只微微耽误两息便回道。
“卷入战争非我朝愿为,自上回迎战高句丽收归疆土,大盛已有近二十年不曾有过战争,诸部蛮夷皆以我朝马首是瞻,是以百年以来未尝一败。”
“请父皇容儿臣斗胆直言!今朝我朝在外名大于实,国库空虚,民生凋敝,若真以一敌衆,哪怕天兵不败,征途拖延日久,恐生猜疑!倒时诸部若有异心,岂不是因小失大?”
他说完一连串的谏言,深知他这个皇帝父亲是什麽脾性,躬着身子默默等待着,等他雷霆大怒降下罪来。
皇帝年老昏聩,宠信外族人这事就可以窥见一二,近些年来愈发性子暴躁,连身边伺候的老太监也能因一点小事拖出去杖毙,其人心狠,窥之惊心。
萧恒早有准备,不如他意的必将在他这里受罚,更不要说他揭穿如今民生难堪的事实。
但等了许久,皇帝依然迟迟不见发怒的征兆,萧恒微微擡眼瞧过去,却见父皇像是被窗外锦簇的牡丹花团引去了注意,直直的盯着那白瓣重莲盯了好久,仍回不过神的对他说。
“你这话……有人对朕说过,只可惜当时朕太过年轻,即便明白也不想承认。”
他说着,眼在那花丛间飘来荡去的扫过许久,像是在找什麽故人的影子,只可惜游荡再久,想见的人也不可能出现在眼前。
他怅然若失的收回视线,擡眼瞧见近在咫尺的儿子。
这麽多儿子里,太子的言行最像他,小儿子萧焕最像他样貌,偏偏老三,哪都不像他,像是兄弟中的异类。
但其实原因在他这些年不曾亲近这个三儿子,如今同他日处渐久,愈能发现阿恒身上这股子执拗劲跟他年轻时一模一样,简直就像看着往昔的自己。
老皇帝思及这份相似,被他言语提起的气性也就慢慢消散了。
这麽多年的迷沉,他恍然清醒一刻,才发现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更是少有能在他面前不娇柔粉饰的了。
他擡手将寿王唤到身边,扶着他的胳膊站了起来。
屋里的焚香愈发重了,他好似没闻见这股浓郁到窒息的香气,缓缓道。
“太子性子骄纵又不容人,你在外头走的每一步都要小心些!不要触怒了你皇兄。你俩虽是兄弟,但皇家无父子,更何谈兄弟之情,勿要伤了己身,麻烦朕给你们兄弟断案!”
寿王自然答是,他谦逊的躬垂着腰身,两手扶着父皇在殿中行走。
老皇帝近些年身子骨越来越差,坐不了多时就要起身活动活动。
他一边陪着皇帝在宽广的室内来回行走,为他松松腿骨,一边谨慎恭敬的回道。
“儿子不会叫父皇操心。”
他是不会叫他操心,但那个太子就不一定了。听说前些日子去秦楼狎妓,堂堂太子不觉无耻竟然还召了小倌作陪,饮了个通宵达旦,出门时还搂着一个被人撞见,竟然一刀割去了路过百姓的脑袋。
此事显然还没有传入宫中,但即便传入宫中,父皇又会对太子所行之事发怒吗?
寿王不着痕迹的掩下心中猜疑,默默的陪着他又在殿中转了几圈。
——
待到九月,乡中秋闱的成绩传入朝廷,雀铭如同预料一般,同洛阳许大人之子许连舟一道中举。
许家家风朴素,庭前清净空寂,两人办完了事,打马归来,自行牵马到院後马棚。
两人都是风尘仆仆的,因着着急赶路被晒得黑了不少,许连舟见他给马槽添草,倒水分外自然,笑曰:“我自以为家中清简,从小被教习着什麽都需自己做,却料不到凌霜兄更甚苦修,连喂马打扫这等小事也亲力亲为。”
雀铭闻言淡淡一笑,他早习惯了做这等事,甚至早习惯了有人远远的喊他雀铭。
但是如今,已经很久没有人再叫他这个名字了,他现在想想,也觉得恍如隔世。
“不过是家中清贫,没人做罢了。”
说罢他便不再解释,许连舟惊异的看着他淡然走过,文人都有些傲骨,便是有人提起家中贫穷,也都带着些难以掩饰的窘迫。
他倒是不同,自己提及穷困反倒是豁然自得,任谁也奈何不了他似的潇洒利落。
许连舟在後面顿滞半晌,更觉得这位忽然被父亲收入门下的弟子有大来头,上赶着去同他再套几句近乎。
但一则金字牌从院门外焦急的传入府中,两人对视一眼紧拧着眉头慌忙往前院去,只见许大人已经拆了信,目光恍惚的站在门口。
见他来了,恍然的开口道:“崔护将军……薨了。”
雀铭带风疾行的步伐如遭雷击停滞在院中,他愣愣的睁大眼睛,耳边忽而响起一阵急促的嗡鸣。
那声音回荡着,在他耳内辗转不停,雀铭深吸一口气,眼前好似突然瞧见那人。
她悲痛的嚎啕大哭,却听不见声音。
雀铭只能瞧见她通红的眼睫下滚落的泪珠如同沸水,在他心头一滴接一滴落下,烫得他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