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坐在一处没人打扰的地方。
“这一年来,我想过很多回我们的关系,但更多时候,”钟冕青看着窗外,惊觉下起了雪,远处也有人叫喊着“下雪了”,雪洋洋洒洒地飘着,一如当年,往事涌上心头,冲散此时的理性,她想起那些甜味来,钟冕青抓握着杯身,怀中的热咖啡掀起一个荡至杯壁的涟漪,她望向白顺安,“我都在想你。”
她说出这些话时,像是交付了一些感情里的权力,做出了示弱,她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咖啡,些微的不适只是为了更丰厚的奖励。
“我也想你。”白顺安如实答道。
“既然我们互相想念,那我们为什麽要分开呢,完全没必要,”钟冕青有些心虚地道,“况且我爸妈现在也没那麽反对我们在一起了。”
她看见白顺安摇了摇头。
钟冕青从未想过与白顺安真正分离的时刻,这次“分离”的日常给她带来认知之外的感受,感受撕裂又重合着,她显得有些笨拙地问道:“为什麽?”
“阿冕,你也不相信爱,不是吗?”
“哈?”钟冕青皱起眉来,这句话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原本已经预想到顺安喜欢上别人的可能。她困惑地看向白顺安,此刻如同一位陌生人的白顺安,她才发现,她看到的远远不是自己想象中的白顺安,她没有自己所想的那麽了解他,他也没有那麽了解自己。
不相信爱。
怎麽可能!
不就是那些冲动的爱推着他们走到现在吗。
在和白顺安在一起後,她原本想要捧红他,但出于对权力的不信任压下了她的想法,此外她也并未完全去除白顺安身上的压力,她放任一些小成本电影找上他,後来在回过味时,是有些她未意识到的羞辱在,因近五年的追求时光涌上了与最初追求他时的激情同样强烈的报复心思,她带着不喜交际的他游走于各类聚会中,也是为了试探他是否在意她。
他为她挡酒,总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的不适,总是争取早早地把她送回家,总是准备些让她惊喜的礼物……也就是在这个时期,她发现了他充满恒心而又生涩的魅力。她最初仍坚持认为她不会与他长久,哪怕她耗了那麽多心力去追求他,可没想到,她越是与他相处,越是与他的温和作斗争,她就越是步伐坚定地一步步深淌沼泽,直至深陷其中才意识到,她已陷入爱的泥潭。
她越来越不想让更多人注意到白顺安,她想以她为圆心画个永随她的圆,白顺安就在其中。他们决不是被困住,而是甘愿待在那儿。
这是完全出乎她意料且不受控的一件事,且她还意识到得太晚,习惯了那些关怀与陪伴,爱情的冲动已填满她整颗心,扫荡她整个头脑,不放过任何方寸之地。她脑子仿佛只有一根筋似的,明知有其馀的选项,却偏偏要在这条路上走,且决心越走越远,直至永恒尽头。那是死亡的预演。
交往不到半年,她就生出了结婚的冲动,又出于某种下意识的举动,她向父母坦白了。她的父母流露出了她开始时对白顺安不屑的态度,且在她面前从不掩饰对白顺安的嫌弃,她看得清楚,因为那也曾是她的所作所为。这时候,她讨厌起白顺安没什麽成就的演员身份。
她的神色羞愧,面色苍白地看着父母,毫无招架之力地抵抗被关在家里的命运。
她的邻居,一位有些严肃的女人,听到她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行为,主动向她父母请邀,跑来劝解她。
她一眼就看穿了这个因儿女出走而深受折磨的女人,只是为了些八卦谈资来排遣她寂寞的内心,她的叛逆才是女人聊以自慰,得以分散心神的良药,至于好言相劝的安慰话语,絮絮叨叨的,原封不动地不断重复着,而她也在这些絮絮叨叨的重复的话语中,心神不断飘远,直到回想起白顺安。
在这样一个烦躁的时刻,她想起了他,心中获得了平静,也诞生了勇气,她回想起了少女时期久远的回忆,在书中窥见的热烈而又冲突的爱,经历了无数磨难,锤炼出的爱。
她回想起了与白顺安的相识,觉得有一种宿命的意味,为此,笑出了声,打停了她邻居的话。
只是为了消遣的她,却找到了她的爱情。
她这样想着,无视着旁人的言语,那都是不懂她的爱有多纯粹的人的抱怨之言,那只是羡慕她获得如此诚挚的爱的嫉妒之言,她从那些话语中听出了私心的地方,并不断引入到她的思维里。
她弹着浪漫的钢琴曲,许久未弹,有些手生地弹错了几个音,她耳边仿佛响起了旧日里钢琴老师训斥她的话,但很快,她弹得越来越流畅起来,因为这架曾给她带来了无数惨痛疲惫回忆的钢琴,经由她灵巧的手指,正以她从未有过的美妙感受奏出了无比浪漫的旋律,那是她想念白顺安时所奏。
同时她也回想起了过去的几段恋情,都不能与这段恋情相匹敌,那是一种幼稚的经不起细琢磨的情感,甚至都不能称得上喜欢,而这段恋情,已戴上了爱的光环。
这时,与其说她迷恋的是白顺安,不如说她爱上的是迷恋白顺安时心里不受控的感受,告诉她,原来爱还有着这样奇妙的感觉,她还能如此疯狂地浮想联翩,想着未来可能会遭受的无数磨难,她心中竟生出想要与之抵抗的期待来,哪怕是与她遥远又那麽可怕的贫穷,也变得没那麽不可忍受起来,她这时又想起雪天里的甜味来。她想,爱一定是要受些挫折的。
但没关系,所有苦难都会成为他们坚固的爱的养分,从而诞生出纯粹的爱来,纯真的爱来,一如那日她看着白顺安笑时,心里为之一颤的那一刻。
她再一次不可控地陷入癫狂而又甜蜜的爱的想象中,牵手,拥抱,亲吻的回忆席卷着她整个头脑,再一次地不放过任何方寸之地,她生出些悔意,不该让白顺安去接那些电影,应该铺好他的路後,让他发现,他是多麽离不开她,一如她多麽离不开他。
所有的反对都是为了最终爱的刻苦铭心,她陷入难以自拔的幻想中,躺在床上满足地丶沉沉地睡去,睡时脸庞的红晕,流露在嘴角的笑意加以她的全身,都散发出虚幻的幸福光环来,正如她望向白顺安丶往後想起白顺安时,所看到的丶所浮现的——是她的爱情。
在她听到父母密谋要把她送出国清醒清醒的时候,她第一时间脑海里冒出的想法就是私奔,多麽充满争议的词,又唤起了她少女时幻想的未来的梦。但很快,她脑中又冒出了另一个想法,让时间这个最大的磨难先来锤炼他们的爱,她想尝尝与恋人分隔两地,在爱情中辗转反侧,揪心的想念带来的痛苦,越来越刻苦铭心的爱。
数年仍始终如一甚至越来越美好的爱,而这,必须要经过时间的洗礼,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经历这考验,于是她同意了。
她看着父母错愕的神色,他们都未曾料想到她会这麽轻易的同意。
而她在心里得意地想着,等着看吧。
他们可以在艰苦的彼此思念的日子里育出甜美的爱情花儿来。
他不爱她。
恍惚间,钟冕青意识到了自己泛酸的眼,已因爱的裂缝冲击惊得久久未合上,她连忙闭上眼,缓了会儿後再睁开,感受到的并未是绝望,先是一阵夹着震惊的慌乱,很快又有一种被戏耍的愤怒,等稍稍冷静,她自怜了起来,自怜那些付出的年月,在不可避免的悲凉升起又落寞时,发出了一声叹息。
一切到最後,好像都只剩一声叹息,在虚度的岁岁年年夹缝里挤出的那麽一声悲哀的叹息。
她回忆起了更多,更多被她忽视的细节。
她这时才发现了,被她刻意忽略的爱情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