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土
当热水淋在头上时,他就已经有所察觉到头脑的异样,原本昏涨的疼痛还能忍受,但当这种感受温柔又冷漠地持续加深,直至到了痛苦的地步,原先所有困扰自己的恐惧都不再重要,连清冽的空气里都裹挟着绝望的气息。
过一会儿就好了,白顺安这样想着,明明等到明天就好了,想法却越来越跟死亡挂鈎。
窗外夜间常年亮起的灯经过层层阻碍的削弱,朦胧的微光透过帘幕,隐约照出屋内陈设的轮廓,白顺安望着天花板,总有一处最暗处,如今脑袋被深一下浅一下的昏涨左右,暗处在眼里涣散着形状方位,像是屋顶被水侵湿,快要聚集在一起滴落在他眼里。
他未能通过入睡来捱过今夜,经受的时分变得无序且漫长,他控诉所有突然冒出的想法,谴责出现在眼中的一切。他想起了母亲,又想到了哥哥,他们都已变得模糊,越是回想,错处越多,反而父亲越来越清晰,父亲死时的样子越来越清晰,轻易地出现在他眼前,勾勒成恐惧的模样。
白顺安侧过身去,他望着前方的一面墙,仿佛被水泡发的面目肿胀的父亲就站在了那儿,身上每一处都滴着水,露出的皮肤像是融化般,映照着夜的光景,什麽都不说,只安静地看着他。
原本那天该是高兴的一天,快乐到在记忆里留不下任何痕迹,学校少见地提前放假,他想要回家吓母亲一吓,顺着走过无数次的那条路,他应该像往常一样路过那片河,不该被围在那里的人群吸引。
他走了过去,凭着瘦小的身体丶轻快的步伐穿过人流,站在了最前方,看清了船的模样。
只一眼,他就急促地回头看向来时的路,已变为了一道道拥挤的缝隙,他转身伸出手推搡着人群,不断迈出步子,最终却变成了被人推着走。他下定决心不回头。
白顺安跑回了家,他看到了母亲,对此还一无所知的母亲,他闻到了鱼的腥味,他以为他喊出了“妈妈”,却什麽都没说出口。
他深深呼吸着,双手来回攥紧被子的一处,想到了小橘,今夜回家时,他就想到了它,现在,他又想起了它。
白顺安闭上眼,陆近风的身影开始浮现,他的神色瞬时有了浅显僞装的更叠,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若非他眉眼处微微耸动,还真以为他就此睡了过去。他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一时让他忽略了疼痛的念头,他不在他身边。
明明是事实,却一时间压过了身体的感受,他在心里细细琢磨起了陆近风的模样。
白顺安忽然觉得自己对陆近风太坏了,他明明应该是喜欢他的,为什麽,对他那麽坏呢,该对他好点的,好到像他一样,时时刻刻都能想起他。
他起身又躺下,反反复复,翻来覆去,直到某个突然下定决心的想法,他滑动窗帘,走到阳台处,原以为困扰自己的是来往的车声,却发现是雨声。今夜过後,连下了快半个月的雨。
白顺安回到了床上,即将入睡的感受在无尽的想象中袭来,伴着残馀的隐痛,他又想起了母亲,想念的不再是人,而是一段在路上的时光,他一次次坐上车,一次次逃离曾经的家。
他很少去回想幼时稀薄的记忆,于他而言最深刻的,是一场场奔赴新家的路程,闪烁着无数掠过车窗的光影,这一回,他想起了多年前在雾中的那趟旅程,他吐在了哥哥身上,家人们初次发现他晕车这件事,为缓解他再次涌现的难受,不断与他说着话,母亲在这漫长的对话里,问了他一个问题,“顺安,你想成为什麽?”
白顺安睁开眼,平静地凝望着那面墙,空荡荡的,什麽都没有,在疼痛持续到不那麽瞩目的时候,他想起了幼时望向车窗外的自己,他仍记得当时看到的景色,那引导着他脱口而出的回答,他仍记得那时的回答,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白顺安轻声念出不忘的话语:“我想当一只鸟儿,在一个美好的地方,生长的鸟儿。”
几日连绵的雨天後,终于迎来了晴天。
白顺安近期越来越留恋梦,常常在半梦半醒间,他认为自己极为平常地顺手做了某件事,但等稍後醒来时,才发现,是存于梦中的想象。
为寻觅昨日梦的片段,白顺安久违地不因工作而出门,早在到达目的地前,他的思绪就已经到达了那儿,起初他未曾停歇地去游历记忆里反复无常的天空,忽然,就看到了另一幕寻常的天空,他向着窗外看去,为一丝抓不住的可能産生了探究欲,哥哥会不会也曾看过这样的景色。
白顺安心潮微动,每每想到白顺年,他心底仍残馀在长年累月下几经洗涤後积攒的纠葛烦扰,他判断不了心里的感受,是否与多年前所明确的想念有无相似之处。他望着那片有所变化的景,深知他无法再坐到那架秋千上,看到忽远忽近的前方,出现熟悉的身影。
每每过年祭拜母亲时,他一面想着或许会有碰见他的可能,一面思考着他为什麽无法透过那张黑白照片看出母亲的模样,仿佛那里并非母亲的归处般。他每每以为会唤醒些什麽,到最後却连想象的馀地都没有,思绪像是一艘到不了岸边的船,却偏偏笼罩在一种包容的光环下,抵消了他迷失的挫败。白顺安自去年祭拜时,总是会时不时想起仍具有再生力量的枯枝。明明周边尽是火药与土地的气味,他站在那儿,仿佛闻到了凌晨时分薄雾湿润的气味。
他靠在她背上,快要睡着,想要母亲为他系好帽子,于是一次次装作不经意地解开绳子,当作是风刮开了简易的蝴蝶结,每每母亲停下车来为他拢紧帽子,捂住他的耳朵时,他总能闻到薄雾湿润的气味。
有时候,帽子会吹落在铺满霜露的路上,滚卷几圈安稳停下,等到回头去找,再也找不到。
当这回看到一片于风中摆动的葡萄树叶时,白顺安忘了辗转而来的路,他擡首望着那片有些枯黄和黑色斑点的绿色叶子,依然充盈着一份恰似嫩芽般新生的生命力,在高处飘扬着它的风采,那已经不再是回忆与梦境所赋予的重量了。
他转身离去,顺着风掀带起些尘土,卷吹起他单薄的衣角,摇晃在影影绰绰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