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和恩惠交织的绳索,一条条地缠绕上来,将一张无形的、覆盖着冷宫区域最底层的信息网,渐渐收拢到她的掌心。
这天午后,难得的冬日暖阳透过窗纸,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木青刚送走一个来求治疗顽固脚气的洒扫太监(用高浓度醋和草药泡脚),正坐在桌边,用小石臼仔细研磨着一种带有辛辣气味的根茎(类似野姜,有驱寒活血之效)。翠果拿着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着已经锃亮的桌面,小喜则坐在角落的小凳上,认真地缝补着一件木青的旧衣。
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急促的说话声。声音来自墙外那条狭窄僻静的宫巷。
“……当真?这……这可不是能乱嚼舌根的事!要掉脑袋的!”一个年轻太监的声音,充满了惊恐。
“千真万确!我亲耳听见的!”另一个声音更尖细些,也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急于分享秘密的兴奋和恐惧,“就在昨儿夜里,我轮值守在偏殿暖阁外头,冻得直哆嗦!里头……里头是万岁爷和……和那位!”声音暧昧地停顿了一下。
木青研磨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但耳朵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每一个音节。她微微抬眼,目光扫过翠果和小喜。翠果擦桌子的动作僵住了,小喜缝补的手也停了下来,两人都屏住了呼吸,脸上露出紧张又好奇的神色。
墙外的声音继续,带着颤音:“里头动静大得很……后来,后来不知怎地,像是吵起来了!万岁爷的声音……听着可吓人了!我吓得腿肚子都转筋,大气不敢出!就听见万岁爷吼了一句……一句……”
那尖细的声音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敢把那惊天动地的话吐出来:
“‘……你这孽种!若非……若非当年……朕岂容你冒充天潢贵胄,窃居东宫之位!’”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小小的房间里炸开!
翠果手里的抹布“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小喜倒抽一口冷气,手里的针狠狠扎进了指尖,渗出一颗血珠也浑然不觉。两人脸色瞬间煞白,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像是听到了九幽地狱传来的魔音!
冒充天潢贵胄?窃居东宫之位?!
当朝太子……竟非皇帝亲生?!
木青手中的石杵,在石臼里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摩擦。她的动作停滞了不到半秒,随即又恢复了平稳的研磨。一下,一下,沉稳有力。石杵与石臼内壁摩擦,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沙沙”声,在这死一般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那张清秀却总是缺乏血色的脸上,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震惊,没有恐惧,没有窥破惊天秘密的狂喜。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专注?仿佛她研磨的不是草药,而是某种无关紧要的尘埃。
窗纸透进的模糊光斑,恰好落在她研磨的手指上。那双手,指节匀称,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此刻却沾着些草药的碎末和粉末,显得有些粗糙。阳光在指尖跳跃,却丝毫温暖不了那双手透出的、玉石般的冷意。
墙外那两个太监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带着巨大后怕的嘀咕声(“快走快走!要命了!只当什么都没听见!”)迅速远去了。
狭小的房间里,只剩下石杵研磨的“沙沙”声,以及翠果和小喜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她们惊恐万状地看着木青,仿佛她下一刻就会变成吃人的妖魔。
木青终于停下了研磨的动作。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个抖如筛糠的宫女。那眼神,清澈、冷静,甚至带着一丝询问的意味,仿佛在问:怎么了?
翠果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木青的目光在她们惨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缓缓移开,重新落回石臼里那些被碾碎的、辛辣的根茎粉末上。她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布巾,仔细地、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沾满粉末的手指。每一个指缝都擦得干干净净。
直到十指都恢复了洁净,她才轻轻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询问晚饭吃什么:
“刚才,”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外面风大,刮得树枝响。你们听见什么特别的声音了吗?”
翠果和小喜猛地一震,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两人惊恐地对视一眼,随即像被烫到似的飞快低下头,拼命地摇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没…没有!才人!奴婢什么也没听见!”
“是…是风!是风刮树枝!奴婢…奴婢什么都没听见!”
深宫苟王8
木青看着她们惊恐万状、急于撇清的样子,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她将擦拭干净的布巾叠好,放在一旁。然后,她端起那个盛着辛辣药粉的石臼,走到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旧木箱旁,打开箱盖,将石臼放了进去,轻轻合上。
箱盖落下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翠果和小喜的心上。
木青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平淡无波的表情,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秘密,真的只是窗外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声。
“天冷,”她看着窗外那方被高墙切割的、灰蒙蒙的天空,语气平淡地吩咐,“翠果,把炉子生起来吧,烧点热水。”
深宫高墙,天幕低垂。一方被切割得狭小灰暗的庭院里,柳木青静静地伫立着。冷冽的空气吸进肺腑,带着尘埃和陈腐的气息,却奇异地让她混沌的思绪沉淀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