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有点陌生,或者说是发声的语调沉稳了许多。
简明言回过头,顿时愣住了。
“是你?”
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李忘情。
这个在外界被罚圣山川四处搜捕的要犯就这么平平无奇地出现了,出现的方式还极其日常。
李忘情坐在月台的长椅上,墨绿色的半壁披肩下,是一身贴合腰肢的长裙,蜿蜒旋转的裙摆下,麂皮的鞋面染上了些许尘埃和磨痕。
此时她那戴着丝质的黑手套的手,正拿着半杯热腾腾的豆浆,挑眉望着他,脸上的神色讶异转为了然。
“你怎么在这儿?也放弃做修士了吗。”
“也?”
就在简明言要把一肚子问题翻出来的时候,又是一声汽笛响,不知道哪里来的扩音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卯时第一班车的开拔时刻已至,客人请及时上车,逾时不候。”
简明言感受不到一丁点灵力流动,如果不是眼前的李忘情,他几乎怀疑这还是山阳国的幻境。
“路上说吧,我帮你买张票。”
李忘情把豆浆喝完,提起脚边一只绣着三足鼎的小箱子,随着她来到售票窗口前,小箱子上挂着的琉璃瓶微微晃动,吸引了简明言的目光。
他看到琉璃瓶里栽着一棵小树,看样子像是一棵缩小的黄杨,上面正绿茵茵地抽出一条清翠得喜人的枝干。
晃神的片刻,李忘情已经将票买好,带着他登上了这列晃晃悠悠的列车。
车里人不多,各安其位,李忘情熟门熟路地带着他来到一角座位上。
坐下来之后,车子慢慢发动,简明言想说点什么,却看见一侧的琉璃窗外,大片金黄色的油菜花田闯入眼帘。
在那里,他看见了山阳国外游荡的灾民,那些熟面孔在油菜花田中来回奔跑,喜极而泣,将一捧又一捧的细碎黄花和着眼泪吞入口中。
“这里是无饥的神国,我们再也不用挨饿了……再也没有天灾了……别让我们醒来……”
简明言愕然了许久,转向李忘情:“……这是什么幻术?”
李忘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哀戚。
“他告诉我,只要永不醒来,哪怕身处梦幻泡影,也无所谓真假。他们渴求安定的生活,所以被送到土地里,你呢?你渴求什么?”
她不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简明言也说不上来,可他很确定,李忘情身上出现了一种熟悉的“非人感”。
这种非人感,他只在父亲太上侯的身上见到过。
思及此,简明言艰难地从满腹疑问里挑出一个问题。
“我的渴求始终如一,结束火陨天灾,让眼前这些幻境,变成真的。”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外面已经乱成一团,父亲说死壤母藤还会再次北扩,下一次整个百朝辽疆都会被吞没,还说你……”
李忘情笑着问:“他们是不是还说,我勾结了陨兽?亲手杀了师叔?”
“其实我不相信你会做出这样的事。”
“凭你这句话,车票钱就不找你讨了。”
气氛有所舒缓,简明言不禁问道:“那你现在是什么修为,若是以后山阳国被死壤母藤吞噬,你离开时可有自保之力?”
“自保?”
李忘情说着,从一侧卖零嘴的侍者那买了一颗黄灿灿的橘子,她慢条斯理地剥开橘子皮。
“我确实没怎么修炼,可以说,你们离开山阳国之后,我在此甚至一个周天都没有吐纳过。”
“啊?那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做很多事啊。”李忘情咬开一瓣橘子,鲜甜的汁水在唇齿间绽开,声音略带含糊,“种田耕地、教书育人……十年前还抢了他的算命摊子,算得不准被人砸了之后,又去当厨子……哦对了。”
她打开自己的行李箱子,在里面翻找了半天,在叮叮当当的零碎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地图。
“最近在写地理游记,山阳国地盘扩张,又多了几座山,可惜都是矿山,我希望多点林地沼泽,毕竟地下河水还是不够撑起这三十万人的城野……”
简明言无法理解,他低头看着那地图,这地图是活的,能很明显地瞧见城郊上,一排排的农田中间,列车的轨道穿过青翠的麦海,一直延伸到城内那直插天际的神决峰山脚下。
“你到底在做什么?”简明言一脸复杂地问。
“我在收拾行李。”李忘情放下空荡荡的橘子皮,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个圈,将橘子皮放在上面,慢慢裹起,“我想把山阳国像这样……带走。”
“带离哪里?洪炉界?”
李忘情点了点头:“我需要去一场成神仪式,由凡人亲手拨开星河面纱的成神仪式。在那之后,我会把我的故乡,装进里面带走,只留下一处战火纷飞的空壳,那三个称孤道寡的‘神’,可以继续他们的伟业了。”
在简明言震颤的瞳仁中,列车不知不觉已经抵达。
城中的月台上,隔着透明的琉璃窗,障月撑着伞,早已候在那里,捕捉到李忘情的目光后,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
“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很久?”
“七百年都陪过来了,等我这一会儿很难?”
李忘情走下月台,障月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向她身后,眼瞳不由得闪了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