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同川县是西北腹地一座地广人稀的小县城。
如果不是因为太穷,当地村民不会冒着被杀头的风险被诱惑着人体运毒。如果不是因为马关村的男人都因为运毒而被枪毙,剩下无依无靠的妻儿,也不会成为远近闻名的“寡妇村”。
九年前,林霰还是《最新消息》报的记者。他正是从父亲林正锋那里得到马关村的线索,决定到这个“寡妇村”看看。
做完采访,他听闻当地的承天寺很有名,在那个盛夏的夜晚乘兴而去。却没想到,这座常年干旱的县城,会降落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林霰年轻时身体素质极好,和父亲林正锋学过格斗,淋雨对他来说不算什麽。他甚至有点享受地在暴雨中向承天寺走去,却在这本该寂静之地,听到一阵棍棒声和不堪入耳的辱骂。
“你妈不是天天卖吗?钱呢?拿不出来就把你个小畜生卖了抵命!”“有娘生没娘养的贱种,能跑是吗?老子今天就他妈的打断你的腿!”
粗暴的谩骂在暴雨声中显得格外模糊,像一场糟糕的梦境。林霰当年高低也是深港市有名的揭黑记者,穷凶极恶的事儿没少听说,却也极少亲历这种场景。
暴雨掩盖了他的脚步声,那些人丝毫没有注意身後有人逼近。
承天寺门口的屋檐下亮了一盏昏灯。林霰越过一个暴徒的肩膀,看到了瑟缩在积水的地面丶被拳打脚踢的身影。那并非什麽奸恶之徒,只是一个看起来苍白脆弱的少年。
少年蜷缩在围墙边,却没有躲闪,脸上的表情堪称平静,似乎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棍棒拳脚与他无关。
这种情况下,如果逃跑或者抵抗,恐怕只会更惨。
一阵暴怒自林霰心头升起。他先是打了110,自幼跟着父亲学的格斗技巧此刻丝毫没有保留地使了出来。
那些人被他打得屁滚尿流,毫无招架之力地躺在地上,等着警察来抓。
随後,他抱起少年,向最近的医院冲去。少年约莫比他矮了一个头,抱在怀里几乎没什麽重量,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几乎担心少年是不是快死了。
还好,只是断了一根肋骨,加上一些皮外伤和重度营养不良。在少年昏睡的时候,他观察着他的面容。虽然右眼被打得青肿,但仍旧能看出几分清秀。
吊瓶里的液滴匀速流淌着。等拔了针,少年早就睡着了。林霰穿着一身湿透的衣衫,就这样趴在病床边也睡着了。
起初,少年有些高冷,醒来後,只是哑着嗓子对他说了声“谢谢”,甚至不正眼看他,高筑心墙的模样。
作为调查记者,从三教九流口中撬出话来简直就是林霰的统治区。在他软硬兼施下,少年很快失去招架之力,将一切和盘托出。
林霰知道了少年叫陆承天,在同川最好的高中读二年级。他父亲吸毒身亡,母亲也因为毒品注射过量,在家中衣柜里死不瞑目。债主又恰好在那个雨夜追到家门口,砸开了摇摇欲坠的老旧防盗门,他被迫出逃,直到承天寺门口,後面就有了林霰看到的那一幕。
那是他们相遇的第四个夜晚。
林霰在一旁的陪护床上写稿。少年忽然在黑暗中轻声问:“哥,你睡着了吗?”
林霰放下电脑,走到他床边坐下,关切地问他怎麽了。少年费力地坐起,将冰冷的脸埋在他颈间,冷不丁地说了句:“我恨她,可是我再也没有亲人了。”温热的泪滴落到林霰肩膀上,晕湿了他的衣衫。少年倔强无声地哭泣着,林霰轻拍他的肩膀,亦无声地陪伴。
那时,不可一世丶风光无两的林记者,处在人生最好的年华里,从未体会过失去至亲的滋味。直到父亲彻底失踪丶母亲突发急病去世,他才知道,当初的那个少年,内心是多麽绝望孤单。
对陆承天的心疼和保护欲,几乎从九年前的那个夜晚,就印在了他的骨血里。尽管他帮过无数人,但那个少年依然是难忘的存在。
心脏监护仪平缓的波峰逐渐上升,发出略显急促的声响。爆炸时四处飞溅的玻璃和砂石似乎仍在眼前。
“陆承天……”在一阵刻骨铭心的剧痛中,林霰唤着昔日少年的名字醒来。
刺目的白光如一柄匕首划开他脆弱的视网膜,他想擡手挡住眼睛,稍稍一动,却被温热有力的手按住了静脉血管上的留置针。
一个低哑的声音贴着他的耳际道:“乖,别动,我去关灯。”
随後,屋内暗了下来,只有墙上一盏暖黄色的夜灯。
林霰终于适应了周边的环境。他光裸的上身缠着绷带,喉咙干哑,有浓重的血腥味。一侧的铁架上挂着输液瓶,冰冷的液体顺着细长的胶管流入他每一寸血管。
穿着黑色西装的身影坐在他身侧,一只手轻轻覆在他没有输液的那只手上,杜松子的冷冽和广藿的药香似有若无,还有一丝淡淡的玫瑰香气,来自那人胸前口袋里那朵枯萎的玫瑰。
那人低头,轻轻吻了吻他的眉心,道:“我在心里想过一万遍,如果你死了,我该怎麽办。还好,你还活着。如果你不是喊着别人的名字醒来,我一定会感谢神明的。”
林霰低笑了一声,嘶哑微弱:“像你这样的人,也会有这种感情吗?周慕白,别演戏了,你想的不过是,如果我死了,谁替你收拾你亲爹和亲哥哥吧?”
“别这麽说,我也会痛。”周慕白似是伤感地垂下眼眸,缓缓将床摇起一些,用嘴唇试了杯中热水的温度,喂林霰喝下後,又将床轻轻放下。
“我本来是去接你一起吃晚餐的,没想到你和陆承天拷在一起,更没想到我哥他们竟然敢在警察车下装炸弹。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我几乎要疯了。如果姓陆的不是警察,我一定会立刻杀了他。”周慕白缠了纱布的左手紧握了一下,崩开的伤口晕开了一丝鲜红的血迹,如一朵暗红的梅花。
林霰冷冷道:“你如果碰他,我一定让你後悔。”
“你喜欢那个小警察?父母双亡,存款加房丶车还不够娶媳妇的,还是个无趣至极的工作狂,你喜欢他什麽?”周慕白猛然凑近林霰,温热的呼吸落在他颈间,玩味地看着他。
“别和个智障儿童似的,行吗?我对小孩没兴趣。”林霰试图将头偏向一边避开他,却因颈部固定支架而无奈放弃,淡淡道:“只是有点渊源,我留着还有用。”